就这样边工作边上学的,转眼又到了秋天,大概还要一年半的样子我就可以毕业了。这一段日子来给我说媒的人很多,可都不是很中意。但说媒的都说,抓紧些,三十岁以后就不好办了,想想也是这么回事,于是我就答应了旁边人的热心。 这天介绍给我的是个医生,有美国国籍,就是岁数大了些,比我大了十岁。这点我有些不乐意,我还没到三十岁,就要准备和他过四十岁的日子,不好玩儿。那人那天PARTY时来了,大鼻子大嘴大眼大脸,个子倒是很高,可第一眼看着就是不喜欢。 最近因为被人介绍多了,见面时倒是越来越自然了。我后来越想越喜欢介绍对象这种方式,公平合理明码标价,大家都很理智,目标明确,真是没什么不好的。要说不够浪漫嘛,我觉得,浪漫也真不在这认识的形式上。说实在的,现在要是还兴父母包办,那我就把这活让我妈担起来了,总比自己盲目的仅凭感觉找的那种好吧?我妈以前就说煦明不负责任,现在看来还真让我妈说着了。 虽然我没太看上医生,可这医生倒是相中了我,很是热情,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的,还说了不少关怀温暖的话,临走时要走了我的电话号码。旁边的介绍人乐得合不拢嘴,说,这回行了。又对我说,这医生可挑了,谁都看不上眼,年龄不能大了,长像也不能差了。我给他介绍过好几个了,都看不上眼,这回总算看上了一个。我就对介绍人说,就他那样的,还特挑?介绍人说,人不可貌象嘛,人家条件好,自然要求就严格些。我后来想想也却是这么回事。 在过后的几个星期里,医生每周都打一个电话来,没什么好聊的,就逮着什么聊什么,每次倒也能坚持聊个一小时左右。一两个月后,在一次电话聊天的结尾,医生宣布说,我下周日去你家一趟吧。我想了一下,觉得也未尝不可,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于是我就说,要来就来吧。 周日的上午准备了几个菜,不太会做,胡乱凑合的。医生十二点准时来了,很快的吃完了饭,好像他对我做的饭不是太满意,等我收拾完碗筷之后还语重心长的说要多学做饭。这话我不爱听,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想让我给他做饭?于是,我俩便都怀了心事,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为了缓和气氛,他对我说昨天他去了趟加拿大。我说,噢,那签证好签吗?他看着我,有些意外,又有些得意地说,我现在是美国人了呀,不要签证。看他那样,我就有点来气,我说,那你鼻子长得够长了吗?他没听明白,说,什么?我说,你说你是美国人,别人也这么看吗?他有点不太高兴,说,当然。 晚上他请我去他那里吃晚饭,我拒绝了,晚上和陌生人出去,我还是有些不太乐意。他有些闷闷的走了。以后也就很少打电话来了,我也不打电话给他,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不就是个有美国国籍的医生吗?总觉得不能为了那点东西亏待自己一辈子。 后来又有人给介绍过一个人,好像是学商业的,在一家大公司工作。只见了一面,人长得倒是比医生周正,岁数也小些,可我就是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记得一定要我去看他的新车,这我就想不明白了,车有什么好看的?最后为了礼貌我和他去了,是一辆很普通的红色的HONDA ACCORD,他又热情地邀我进去坐,我也客气的说,是还没坐过新车呢,不过这次算了,下回吧。 几次下来心也灰了,不着急了吧,婚姻这种事是可遇不可求的,我还是耐心些,等我的缘份吧。转眼圣诞节又到了,好在我有工作可做,这个节就不会象前一年那么难过了。就是这一年的圣诞,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杨泊。 和杨泊相识是在华人圣诞晚会后回家的路上。圣诞节的前一周,当地的华人组织了一个盛大的晚会,会上我还唱了一首歌《明月千里寄相思》。歌唱得好不好,我也不知道,但我很用心地唱,唱到后来我自己都掉出了眼泪,我不知道我的相思应该寄到哪里,但只一句夜色茫茫照四周就已经感动了我,所以我选了这首歌,不知道有谁能听得懂我的歌。 那天本来是坐一个朋友的车去的,可散会的时候,那个朋友有事,就把我介绍给另一个人让他带我回家,说我和他顺路,于是我就上了他的车。这个人就是杨泊。我们互相不认识,但他看了我的表演,一上车就客气地说,唱得不错。我笑了一下,说,谢谢。因为不熟,也就没什么话说,他好像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看他专心地开着车,我就没再说什么。 那天雪下得很大,路也很滑,我们的车跟在另一辆车的后面,因为前面那人道熟。夜很黑,雪一团一团地落下来,落满了前窗玻璃,雨刷不停地刷着,但雪一层又一层的蒙上来,视野很小。这种天气出来真是很危险,我说。杨泊微微点了一下头,并没有说什么。 这时,不远处有两辆警车闪着红灯停在路旁,有人出事了。看,杨泊朝高速路旁的坑道指了一下,我顺眼望去,只见沟里至少有四辆车,一字排开,以各式各样的状态陷在了沟里。呵呵,路很滑?我问。这是属于废话一类的问题,下意识里,我好像有点想讨好他。我看了他一眼,天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他戴了副眼镜,这算不得特徵,因为中国留学生不戴眼镜的微乎其微。 我们慢慢向前走着,离出事地点越来越近了,警车上的红灯旋转着,闪闪的红光射在雪地上血红血红的,我们有些兴灾乐祸地开了过去。突然,我们前面领路的那辆车一晃,偏离了车道,左晃右晃,开始晃得并不厉害,可是晃着晃着,它猛一掉头,就朝我们开来,我们一声惊呼,也是一晃,一沉,只见四周的玻璃猛然盖满了雪。我们也掉到路边的坑道里来了。 还好,我们都系了安全带,没有受伤。杨泊奋力打开了门,我随着他出了车。荒草,刚一踏出车门,我就知道在我的脚下的雪中就是我的那些荒草,很滑,带着柔软的力度,我可以感觉到它们,可以感觉到它们在盐粒一样的雪中的顽强。这时杨泊伸出了手,拉着我爬出了坑道。 漫天的大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但天光很亮,不远处的警车还在闪着光鸣叫着。我们前面那辆车还好,没有掉到沟里,只是头掉转了过来,逆着车道停在路边。我们两辆车的人汇到一处,互相询问着,都没有受伤。于是就问前面的司机为什么,原来前面的司机看到警车就有些紧张,下意识地踩了一下刹车。 警车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刚才的紧张一过去,我就觉得有些冷了。来之前因没合适的外衣,就只在借来的演出服外面披了一件毛衣,冷风一吹,我一激灵。前面那辆车坐的都是女的,穿的也都不多,不好再去挤她们,我想大概还得坐回我们沟里那辆车去。这时,杨泊走了过来,脱下防寒服披在了我的身上,说,我陪你进车里坐吧。我想推说不要,但我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顺从了他,跟着他又回到沟里,坐进了车里。 关上车门,暖和了很多,因为在沟里,雪埋住了窗子,外边的冰天雪地似乎和我们隔了很远。杨泊沉默着,点着一根烟,烟头忽明忽暗地照着他的脸。我突然有些想笑,怎么会开到沟里来了呢?我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杨泊并没有接我的话,继续抽着他的烟。我知道我这一出事就高兴的毛病不好,想不笑,可又忍不住。看我低头笑,杨泊终于忍不住看我一眼,说,有什么好笑的?我说,是不好笑,可是就想笑,你说我们怎么就坐在雪里了呢?他又抽了口烟没再理我。 看着他的烟头,我想起了煦明,想起了他在荒草中的那辆灰色的车,我说,这是我第二次掉进沟里来。真的?杨泊有点好奇地看着我。我受了鼓励,就继续说,当然,刚学车时,有一次在路上开,突然,对面来了一辆车,我一慌,车就掉到了沟里,而且车还翻了呢。不知道为什么,我想编故事给他听,那天我的车窗是开着的,车翻了,我并不知道,等我缓过劲来,发现我的脸枕在荒草上,荒草透过开着的窗户伸进了车里。你知道吗,这沟里常年累月长的都是荒草,黄黄的亮亮的而且很硬,那次它们把我的脸都扎破了,好长时间,我的脸上都留着几个血点子,很像和尚受戒时脑顶的那些点子,可惜我的是在脸上。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没再问什么。我也就闭上了嘴,觉得说多了。 过了半个小时左右,警车和吊车一起过来了。这个警察很是和蔼,满脸带笑地说,你们先自己开着试一下,若能开上去,就不用吊了。杨泊答应着,并问了一句,你们今天很忙?警察笑着挥着手,说,对呀,对呀。杨泊打着火,一踩油门,我们竟真的开上了路,看来沟不深。我们向警察挥了挥手,继续赶路。一路上我就想着车上来时的那一冲,一定是我的荒草托了我们一下,我判断着。 你喜欢荒草吗?我问。杨泊很疑惑地问,什么是荒草?就是那些长满沟壕的黄黄硬硬亮亮的草。他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没注意过。我有些失望。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我脱下他的防寒服谢了他,他朝我点点头,说,很高兴能认识你,能留个电话吗?我说,好吧,写了给他,他接过纸条的时候对我说,我叫杨泊,回去好好洗个热水澡,烧点热水喝,别感冒了,我们再联系。然后他就开车走了。看着他的车的尾灯消失在街的拐角,我有点发呆,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接下来的一周过得很慢,我天天一下班就回来,希望能听到杨泊的电话留言;晚上电话铃一响,我就有些盼望是他在找我;如果有谁在电话上聊天儿聊久了,我就不免烦躁起来。好不容易到了周四,晚上是圣诞夜,早晨起来,我就匆匆地出去买了些菜,想着或许晚上他会来电话,到时我们不能没有饭吃。破例买了些虾,又从中国店买了点酱猪舌头和烤花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晚上会来找我。 中午的时候我就守在了家里,本来晚上有个朋友让我去她那儿,但我想我还是在家等吧,万一呢,总觉得我和那些荒草的缘份很深。下午又开始下雪,我暗自祈祷着希望雪停下来,路上能够好开些。天一点点黑了下来,外边的彩灯又亮了起来,去年的这个时候,煦明在这里。一年变化多大呀,想起煦明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虽然惨痛的阴影还在,但它已很少能够再深深地打扰我了,那种内心深处绝望的感觉也越来越平复了。 刚收拾好饭碗,电话铃就响了起来,我的心也随著跳了起来,是他,肯定是他,抓起电话,HELLO?朋友的声音响了起来,青青,干什么呢?没事就过来吧,我们打拖拉机,差一个人呢。我看了看表,十点了,他应该不会来了。于是我说,好吧,我这就去。 十分钟后,我来到了朋友家门前,按下门铃,出来开门的是一个有些面熟的男人,想不起来是谁了,我朝他点点头。青青,你好,怎么才来?他说。嗯?这声音好耳熟,我又看了他一眼,你是杨泊?他说,是呀,不认识了? 他这么一说,我就有些不好意思。我说,那天天太黑,没看清楚。这回我仔细看了一下杨泊,高高大大的,脸有些黑,谈不上漂亮也谈不上丑,一般人吧。唯一的特点就是他的笑,他笑的时候很美,当然不是外表美,而是心灵美,因为你很少会看到一个成年男子有这么天真纯洁的笑容。 他们都去打牌了,我俩没有去。坐在朋友客厅的沙发上,落地灯的光很亮,旁边放着一棵圣诞树,树不大,挂着一树的白雪和彩灯。我看着树上闪烁的彩灯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说,和朋友一起来的,知道你是计算机系的,想着或许能在这里遇上你。噢?为什么?我心一动,就有点故意地问。他看看我,笑了一下,说,我来这里才一个学期,不认识什么人,咱们上次算认识了,应该说缘份不浅,一起掉沟里的事一辈子也不会有很多次,你说呢?呵呵,我笑问,那天你害怕了吗?没有,怎么会呢,我又不是一个人掉进去的,只要有人陪着,我胆子就特大。哎,对了,那天你问我喜欢荒草吗,我后来注意了一下,好像是有那种草,你喜欢它们?我点点头,他问,为什么?我说,不知道,就是喜欢,一看见就高兴。他摇摇头。 杨泊这天倒是好像很健谈,不像我们上次见面时那么沉默。他是物理系的,来我们学校才一个学期,所以没有见过。就这样闲扯着,我们谈到早晨三点钟牌局散了的时候。从那天之后的每个周末他都会去我那里,我们一起买菜做饭吃饭。有时我们也会开着车出去转,一般都是不看地图,走到哪里算哪里,累了,就往回走,而且从来都没有迷过路。 有天,下着雨,我们又那样开车走在陌生的山道上,他对我说,他特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下雨的时候,雨雾迷朦。我顺着他的话语望出去,果真的山色树影若有若无的迷离,我看了一眼他,觉得他也很迷离,似乎是刚刚认识,又似乎曾经相识。 你为什么说话口音里总带着一点苏北腔?我随口问着。小时候,我在江苏江都住过几年,觉得那里的话音有趣,就刻意学了几句,平时说话还能带出一两句来。是仙女庙吗?我有些惊讶的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他也惊讶地看着我。我小时候也在那里住过,我姥姥在那里住。你住哪条街?不知道,那时我还小,只记得家门前有条长长的青石板路,路的前面是条小河,河上架着一座小石桥,据说是日本人来的时候日本人架的。 他没有说话,紧盯着我,想要看出所以然来的样子,我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世界真小。他还是没有答我的话,开始讲他的故事,桥上经常过马车,总是载着满满的冰,我们总跟着车跑,希望能掉下来一块冰,可以拿在手里含在嘴里。有一次马车掉在了旁边的沟里,一车的冰化成了水,马才把车从沟里拉上来。我们一块儿冰也没有拿到,赶车的不许我们靠近那些冰。我摇摇头说不记得这些,他有些失望,但还心存了希望讲了种种的事情,我都摇着头说不记得了。 难道我们以前就曾见过?这种感觉激动着我们两个人,我们有些暧昧也有些迷离的盯着对方。我不是个迷信的人,但却常常在不经意的时候能够看到这种类似宿命的微笑。我知道人间许许多多的美好的感情深刻的感觉都无法抵挡住这种从血液里涌出的最深层的东西,每当我看见它时,我便也感觉到了命运。虽然我们相识只有短短的几周,但那天晚上他睡在了我的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