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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圻使力一挣,将长剑从丁典身上拔了出来,剑刃全是鲜血,急忙转身,和狄 云脸对着脸,相距不过尺许,一声狞笑,手上使劲,挺剑便向狄云胸口猛刺过去。 狄云大叫:“丁大哥,丁大哥!”蓦然间胸口感到一阵剧痛,一垂眼,只见周 圻的长剑正刺在自己胸膛之上,耳中但听得他得意之极的狞笑:“哈哈,哈哈!” 在这一瞬间,狄云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往事,在师父家中学艺,与戚师妹两好无 间,在万震山家中苦受冤屈,狱中五年的凄楚生涯……种种事端,一齐涌向心头, 悲愤充塞胸臆,大呼:“我……我……和你同归于尽。”伸臂抱住了周圻的背心。 他练神照功虽未成功,但也已有两年根基,这时自知性命将尽,全身力气都凝 聚于双臂之上,紧紧抱住敌人,有如一双铁箍。周圻只感呼吸急促,用力挣扎,却 无法脱身。 狄云但觉胸口越来越痛,此时更无思索余暇,双臂只是用力挤压周圻。是不是 想就此挤死了敌人,心中也没这个念头,就是说什么也不放松手臂。但长剑不再刺 进,似乎遇上了什么穿不透的阻力,剑身竟尔渐成弧形,慢慢弯曲。周圻又惊又奇, 右臂使劲挺剑,要将长剑穿通狄云身子,可是便要再向前刺进半寸,也已不能。 狄云红了双眼,凝视着周圻的脸,初时见他脸上尽是得意和残忍之色,但渐渐地 变为惊讶和诧异,又过一会,诧异之中混入了恐惧,害怕的神色越来越强,变成了 震骇莫名。 周圻的长剑明明早刺中了狄云,却只令他皮肉陷入数寸,难以穿破肌肤。他怯 意越来越盛,右臂内劲连催三次,始终不能将剑刃刺入敌身,惊惧之下,再也顾不 得伤敌,只想脱身逃走,但被狄云牢牢抱住了,始终摆脱不开。 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内弯,跟着长剑的剑柄抵到了自己的胸口,剑刃越来越 弯,弯成了个半圆。蓦地里拍的一声响,剑身折断。周圻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两 截锋利的断剑,一齐刺入了他小腹。 周圻一摔倒,狄云被带着跌下,压在他身上,双臂仍是牢牢抱住他不放。狄云 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气,见周圻眼中忽然流下泪来,跟着口边流出鲜血,头一侧, 一动也不动了。 狄云大奇,还怕他是诈死,不敢放开双手,跟着觉得自己胸口的疼痛已止,又 见周圻口中流血不止,他迷迷惘惘的松开手,站起身来,只见两截断剑插在周圻腹 中,只有剑柄和剑尖露出在外。再低头看自己胸口时,见外衫破了寸许一道口子, 露出黑色的内衣。 他瞧瞧周圻身上的两截断剑,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突然间省悟,原来, 是贴身穿着的乌蚕衣救了自己性命,更因此而杀了仇人。 狄云惊魂稍定,立即转身,奔到丁典身旁,叫道:“丁大哥,丁大哥。你…… 你……怎么样?”丁典慢慢睁开眼来,向他瞧着,只是眼色中没半分神气,似乎视 而不见,或者不认得他是谁。狄云叫道:“丁大哥,我……我说什么也要救你出去。” 丁典缓缓地道:“可惜……可惜那剑诀,从此……从此失传了,合葬……霜华……” 狄云大声道:“你放心!我记得的……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完了你二人的心愿。” 丁典慢慢合上了眼睛,呼吸越来越弱,但口唇微动,还在说话。狄云将耳朵凑 到他的唇边,依稀听到他在说:“那第十一个字……”但随即没有声音了。狄云的 耳朵上感到已无呼气,伸手到他胸口一摸,只觉一颗心也已停止了跳动。 狄云早就知道丁典性命难保,但此刻才真正领会到这位数年来情若骨肉的义兄 终于舍己而去。他跪在丁典身旁,拚命往他口中吹气,心中不住的许愿:“老天爷, 老天爷,你让丁大哥再活转来,我宁可再回到牢狱之中,永远不再出来。我宁可不 去报仇,宁可一生一世受万门弟子的欺侮折辱,老天爷,你……你千万得让丁大哥 活转来……” 然而他抱着丁典身子的双手,却觉到了丁典的肌肤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冷,知 道自己这许多许愿都落了空。顷刻之间,感到了无比的寂寞,无比的孤单,只觉得 外边这自由自在的世界,比那小小的狱室是更加可怕,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他宁 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狱室中去。他横抱着丁典的尸身,站了起来,忽然间,无穷无尽 的痛苦和悲伤都袭向心头。 他放声大哭,没有任何顾忌地号啕大哭。全没想到这哭声或许会召来追兵,也 没想到一个大男人这般哭泣太也可羞。只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悲伤,便这般不加抑制 地大哭。 当眼泪渐渐干了,大声的号啕变为低低地抽噎时,难以忍受的悲伤在心中仍是 一般地难以忍受,可是头脑比较清楚些了,开始寻思:“丁大哥的尸身怎么办?我 怎么带着他去和凌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此时心中更无别念,这件事是世上唯一 的大事。 忽然间,马蹄声从远处响起,越奔越近,一共有十馀匹之多。只听得有人在呼 叫:“马大爷、耿大爷、周二爷,见到了逃犯没有?”十余匹马奔到废园外,一齐 止住。有人叫道:“进去瞧瞧!”又有一人道:“不会躲在这地方的。”先一人道: “你怎知道?”拍的一声响,靴子着地,那人跳下了马背。 狄云更不多想,抱着丁典的尸身,从废园的侧门中奔了出去,刚一出侧门,便 听得废园中几个人大声惊呼,发现了马大鸣、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尸身。 狄云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这般抱着丁典的尸身,既跑不快,又随时随刻会 给人发现。但他宁可重行被逮入狱,宁可身受酷刑,宁可立被处决,却决不肯丢弃 丁大哥。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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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出数十丈,见左首有一扇小门斜掩,当即冲入,反足将门踢上。只见里面是 一座极大的菜园,种满了油菜、萝卜、茄子、丝瓜之类。狄云自幼务农,和这些瓜 菜阕隔了五年,此时乍然重见,心头不禁生出一肌温暖亲切之感。四下打量,见东 北角上是间柴房,从窗中可以见到松柴稻草堆得满满的。他俯身拔了几枚萝卜,抱 了丁典的尸身,冲入柴房。 侧耳听得四下并无人声,于是搬开柴草,将尸身放好,轻轻用稻草盖了。在他 心中,还是存着指望:“说不定,丁大哥会突然醒转。” 剥了萝卜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萝卜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五年多没尝 到了,想到了湖南的乡下,不知有多少次,曾和戚师妹一起拔了生萝卜,在田野间 漫步剥食…… 他吃了一个又一个,眼眶又有点潮湿了,蓦地里,听到了一个声音。他全声剧 烈震动,手中的半个萝卜掉在地下。雪白的萝卜上沾满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听到那清脆温柔的声音叫道:“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 他登时 便想大声答应:“我在这里!”但这个“我”字只吐出一半,便在喉头哽住了。他 伸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地簌簌战抖。 因为“空心菜”是他的外号,世上只有他和戚芳两人知道,连师父也不知。戚 芳说他没脑筋,老实得一点心思也没有,除了练武之外,什么事情也不想,什么事 情也不懂,说他的心就象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云笑着也不辩白,他欢喜师妹这般“空心菜,空心菜”的呼叫自己。每次听 到“空心菜”这名字,心中总是感到说不出的温柔甜蜜。因为当有第三人在场的时 候,师妹决不这样叫他。要是叫到了“空心菜”,总是只有他和她两人单独在一起。 当他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高兴也好,生气也好,狄云总是感到说不出地 欢喜。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小子,有时那傻头傻脑的神气惹得戚芳很生气,但几声 “空心菜,空心菜”一叫,往往两个人都裂开嘴笑了。 记得卜垣到师父家来投书那一次,师妹烧了菜招待客从,有鸡有鱼,有萝卜豆 腐,也有一大碗空心菜。那一晚,卜垣和师父喝着酒,谈论着两湖武林中的近事, 他怔怔地听着,无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对,只见她挟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边,却 不送入嘴里。她用红红的柔软的嘴唇,轻轻触着那几条空心菜,眼光中满是笑意。 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几条菜。那时候,狄云只知道:“师妹在笑我是空心菜。” 这时在这柴房之中,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间体会到了她红唇轻吻的含意。 现下呼叫着“空心菜”的,明明是师妹戚芳的声音,那是一点也不错的,决不 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误听了。 “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这几声呼叫之中,一般地包含着温柔体贴无 数,轻怜蜜爱无数。不,还不止这样,从前和她一起在故乡的时候,师妹的呼叫中 有友善,有亲切,有关怀,但也有任性,有恼怒,有责备,今日的几声“空心菜” 中,却全是深切的爱怜。“她知道我这几年来的冤枉苦楚,对我更加好了,是不是 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在做梦。师妹怎么会到这里来?她早已嫁给了 万圭,又怎能再来找我?” 可是,那声音又响了,这一次是近了一些:“空心菜,你躲在哪里?你瞧我捉 不捉到你?”声音中是那么多的喜欢和怜惜。 狄云只觉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在胀大,忍不住气喘起来,双手手心中都是汗水, 悄悄站起身来,躲在稻草之后,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向着自己, 正在找人。不错,削削的肩头,细细的腰,高而微瘦的身材,正是师妹。 只听她笑着叫道:“空心菜,你还不出来?” 突然之间,她转过身来。 狄云眼前一花,脑中感到一阵晕眩,眼前这女子正是戚芳。乌黑而光溜溜的眼 珠,微微上翘的鼻尖,脸色白了些,不象湖南乡下时那么红润,然而确是师妹,确 是他在狱室中记挂了千遍万遍,爱了千遍万遍,又恼了千遍万遍的师妹。
(4.3)
她脸上仍是那么笑嘻嘻地,叫道:“空心菜,你还不出来?” 听得她如此深情款款地呼叫自己,大喜若狂之下,便要应声而出,和这个心中 无时不在思念的师妹相见,但他刚跨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说我太过忠厚 老实,极易上别人的当。师妹已嫁给了万家的儿子,今日周圻死在我的手下,怎知 道她不是故意骗我出去?”想到此处,立即停步。 只听得戚芳又叫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狄云心旌摇摇,寻 思:“她这么叫我,情深意真,决然不假。再说,若是她要我性命,我就 死在她手下便了。”心中一酸,突然间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第二次举 步又欲出去。 忽听得一个小女孩的笑声,清脆地响了起来,跟着说道:“妈,妈,我在这儿!” 狄云心念一动,再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大红衫的女孩从东边快步 奔来。她年纪太小,奔跑时跌跌撞撞,脚步不稳。只听戚芳带笑的柔和声音说道: “空心菜,你躲到哪儿啦?妈到处找不着。”那小女孩得意地道:“空心菜在花园! 空心菜看蚂蚁!” 狄云耳中嗡的一声响,心口犹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难道师妹已生了女儿?难 道她女儿就叫“空心菜”?她叫“空心菜”,是叫她女儿,并不是叫我?难道自己 误冲误撞,又来到了万震山家里? 这几年来,他心底隐隐存着个指望,总盼忽然有一天会发现,师妹其实并没嫁 给万圭,沈城那番话原来都是撒谎。他这个念头从来没敢对丁典说起,只是深深地 藏在心底,有时午夜梦回,忽然会欢喜得跳了起来。可是这时候,他终于亲眼见到、 亲耳听到,有一个小女孩在叫她“妈妈”。 他泪水涌到了眼中,从柴房的窗格中模模糊糊地瞧出去,只见戚芳蹲在地下, 张开了双臂,那小女孩笑着扑在她怀里。戚芳连连亲吻那小女孩的脸颊,柔声笑道: “空心菜自己会玩,真乖!” 狄云只看到戚芳的侧面,看到她细细的长眉,弯弯的嘴角,脸蛋比几年前丰满 子些,更加的白嫩和艳丽。他心中又是一酸:“这几年来做了万家的少奶奶,不用 在田里耕作,不用受日晒雨淋,身子自然养得好了。” 只听戚芳道:“空心菜别在这里玩,跟妈妈回房去。”那女孩道:“这里好玩, 空心菜要看蚂蚁。”戚芳道:“不,今天外面有坏人,要捉小孩子。空心菜还是回 房里去罢。”那女孩道:“什么坏人?捉小孩做什么?”戚芳站起身来,拉着女儿 的手道:“监牢里逃走了两个很凶很凶的坏人。爸爸去捉坏人去啦。坏人到这里, 就捉空心菜去。空心菜听妈妈的话,回房去玩。妈给你做个布娃娃,好不好?”那 女孩却甚是执拗,道:“不要布娃娃。空心菜帮爸爸捉坏人。” 狄云听戚芳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坏人”,一颗心越来越沉了下去。 便在这时,菜园外蹄声得得,有数骑马奔过。戚芳从腰间抽出长剑,抢到后园 门口。 狄云站在窗边不敢稍动,生怕发出些声响,便惊动了戚芳。他无论如何不愿再 和师妹相见,胸间的悲愤渐渐地难以抑制,自己没做过半点坏事,无端端地受了世 间最惨酷的苦楚,她竟说自己是一“坏人”。 他见小女孩走近了柴房门口,只盼她别进来,可是那女孩不知存着什么念头, 竟然跨步便进了柴房。狄云将脸藏在稻草堆后面,暗道:“出去,出去!” 突然之间,小女孩见到了他,见到这蓬头散发、满脸胡子的可怕样子,惊得呆 了,睁着圆圆的大眼,要想哭出声来,却又不敢。 狄云知道要糟,只要这女孩一哭,自己的踪迹立时会给戚芳发觉,当即抢步而 上,左手将她抱起,右手按住了她的嘴巴。可是终于慢了片刻,小女孩已然“啊” 的一声,哭了出来。只是这哭声斗然而止,后半截给狄云按住了。 戚芳眼观园外,一颗心始终系在女儿身上,猛听得她出声有异,一转头,已不 见了她人形,跟着听得柴房中稻草发出簌簌响声,急忙两个箭步,抢到柴房门口, 只见一个胡子蓬松、满身血污的汉子抱住了她女儿,一只手按在她口上。戚芳这一 惊当真是魂飞天外,长剑挺出,便向狄云脸上刺去,喝道:“快放下了孩子!” 狄云心中一酸,自暴自弃的念头又起:“你要杀我,这便杀吧!”见她长剑刺 到,竟是不闪不避。戚芳一呆,生怕伤了女儿,疾收长剑,又喝:“放下我孩子!” 狄云听她口口声声只是叫自己放下孩子,全无半分故旧的情谊,怒气大盛,偏 不放下她孩子,右手顺手在柴堆中抽了一条木柴,在她长剑上一格,倒退了一步。 戚芳见这凶恶汉子仍是抱着女儿不放,心中越来越惊,双膝忽感酸软,吸一口 气,挺剑向狄云右肩急刺。狄云侧身让过,右手中的木柴当作剑使,自左肩处斜劈 向下,跟着向后刺出。戚芳惊噫一声,只觉这剑法极熟,正是她父亲所传的一招 “哥翁喊上来”,当下不及思索,低头躲过,手中长剑便是两招“虎踢奔惊风,连 山若布逃”。 这柴房本就狭隘,堆满了柴草之后,余下的地方不过刚可够两人容身回旋,这 一拆上了招,处处碍手碍脚。 狄云自幼和戚芳同师学艺,没一日不是拆招练剑,相互间的剑招都是烂熟于胸, 这时见她使出这两招剑法,自然而然便依师父所授的招数拆了下去,堪堪使到“老 泥招大姐,马鸣风小小”,手中木柴大开大阖,口中一声长啸,横削三招。 当年师兄妹练剑,拆到此处时戚芳便已招架不住,但这时狄云将木柴第三次横 削过去时,忽然间手腕一酸,拍的一声,木柴竟尔掉在地下。他一惊之下,随即省 悟:“我右手手指被削,已终身不能使剑,我这可忘了。” 一抬头,只见戚芳手中的长剑剑尖离自己胸口不及一寸,剑身颤动不已,她脸 上惊愕之情,实是难以形容。 两人怔怔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都说不出话来。隔了好半晌,戚芳才道: “是……是你么?”喉音干涩,嘶哑几不成声。 狄云点了点头,将左臂中抱着的小女孩递了过去。戚芳抛下长剑,忙将女儿接 过,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女孩已吓得连哭也哭不出来,将小脸蛋藏在母亲怀里,再 也不敢向狄云多瞧一眼。戚芳道:“我……我不知道是你。这许多年来……”
(4.4)
忽然外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芳妹,芳妹!你在哪里?”正是万圭,呼声 越来越近,正寻向菜园中来。戚芳脸上陡然变色,低声在女儿耳边说:“空心菜, 这伯伯不是坏人,你别跟爹爹说。知道么?”小女孩抬起头来,向狄云瞧了一眼, 见到他这副可怖的神情模样,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外面那男子听到了女孩的哭声,循声而至,叫道:“空心菜,别哭。爹爹在这 儿!” 戚芳向狄云望了一眼,转身便出,反手带上了柴门,抱着女儿,向丈夫迎了上 去。 狄云呆呆地站着,似乎有个声音不住地在耳边响着:“我还是死了的好,我还 是死了的好!”只听那男子声音笑问:“空心菜为什么哭?”狄云很想到窗口去瞧 瞧,万圭这时候是怎么一副模样,可是一双脚便如是在地下钉住了,再也移动不得。 听得戚芳笑道:“我和空心菜在后门口玩,两骑马奔过,马上的人拿了兵刃, 长相挺凶的。空心菜说是坏人,要捉了她去,吓得大哭。”万圭笑道:“那是知府 衙门里追拿逃犯。来,爹爹抱空心菜。爹爹打死坏人。空心菜不怕坏人。爹爹把坏 人一个个都打死了。” 狄云心中一惊:“女人撒谎的本领真不小,这么一说,那女孩就算说见到了坏 人,她丈夫也不会起疑。哼,我为什么要你包瞒?你们只管来捉我去,打死我好了。” 两步抢到窗边,向外望去,只见万圭衣饰华丽,抱着那女孩正向内走,戚芳倚 偎在他身旁,并肩而行,神态极是亲热。 师妹已嫁了万圭,这件事以往狄云虽曾几千几万次地想过,但总盼是假的,此 刻活生生的情景终于出现在眼前了。他张口大叫:“我……”俯身便想去拾戚芳抛 在地下的长剑,冲出去和万圭拚命。自己身入牢狱,受了这许许多多苦楚,都是出 于眼前这人的陷害,而自己爱逾性命的情侣,却成了这人的妻室。这时候心中更无 别念,不是去杀了这人,便是死在他的手下。 但就这么一俯身,看到了柴草中丁典的尸身,见到丁典双眼闭上,脸上神色安 详,蓦地想起:“丁大哥临死时谆谆叮嘱,求我将他与凌小姐合葬。我这时出去和 万圭这贼子相拚,送了性命半点也不打紧,丁大哥的心愿却完成不了啦。”转念又 想:“我求师妹成全此事,只怕也能办到……呸,呸!狄云你这小子,你自己也不 肯承担的事,如何去转托别人?你死在地下,有何脸面和丁大哥相见?师妹这等没 良心,岂肯为你办什么大事?”一想通了这一节,终于慢慢抑制了愤激之心。 但他这一声“我”字,已惊动了万圭,只听他道:“好象柴房里有人。”戚芳 笑道:“是吗?刚才我见老王进去搬柴。圭哥,我给你炖了燕窝,快去吃了罢。空 心菜老是哭个不休,得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万圭“嗯”了一声,道:“柴房里是 厨子老王?”抱着女儿两夫妻并肩去远了。 狄云一时脑海中空空洞洞,无法思索,过了好半晌,伸手捶了捶自己脑袋,寻 思:“这柴房终究不能久躲,那个厨子老王真的来搬柴烧饭,那怎么办?我还是将 丁大哥密密藏起,自己溜将出去,到得晚间,再来搬取丁大哥的尸身。嗯,就是这 样。” 可是,只跨得一步,心中便有个声音在拉住他:“师妹一定会再来瞧我。我这 一走,便永远见不着了。”“再见她一面,又有什么好?她有丈夫、女儿,一家人 欢欢喜喜的,哪会将我这个杀人逃犯放在心上?我再见她,岂不是徒然地自讨没趣?” “唉,我在狱中等了这许多年,日思夜想,只盼再见她一面,今日岂可错过了这机 会?我难道又有什么别的指望了?只不过是要问问,师父他老人家有讯息么?我要 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新厌旧,我一遭灾祸,立时就对我毫不顾念?”“问这些又有 什么意思?她不是说谎,便是照实而答。谎话,有什么可听的?她如照实说了,我 只有更加伤心。” 这么思前想后,一会儿决意立刻离开,但跟着又拿不定主意。他向来爽快,原 不是这般迟疑不决、三心两意之人,可是今日面临一生中最大的难题,竟不知如何 决断才好。留着,明知不妥,就此一走,却又是万分的不舍。 正自这般思潮翻涌,栗六不定,忽听得菜园中脚步轻响,一个人蹑手蹑脚地悄 悄走来。那人走几步,便停一下,又走几走,显然是严神戒备,唯恐有人知觉。 那人越来越近,狄云一颗心怦怦乱跳:“师妹终于找我来了。她要跟我说什么? 是求我原恕么?她还有一些念旧之意么?”又想:“我还有什么话要跟她说的?唉, 算了,算了!她有好丈夫,好女儿,过得挺开心的。我永远不要再见她了。” 突然之间,满腔复仇之心,化作冰凉:“我本是个乡下穷小子,就算不受这场 冤屈,师妹和我成了夫妻,我固然快乐,师妹却势必要辛苦劳碌一辈子,于她又有 什么好处?我要复仇,是将万圭杀了么?师妹成了寡妇,难道还能嫁给我,嫁给她 的杀夫仇人?她心中早就没了我这个人,从前我就比不上万圭,现下我跟他更是天 差地远了。这场冤仇,就此一笔勾销,让她夫妻母女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吧。” 想到此处,决意不再和戚芳多说什么,俯身便去柴草堆中抱丁典的尸身,猛听 得砰的一声,柴房门板给人一脚踢开。狄云吃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个高瘦男子 手中长剑光芒闪烁,站在门口,却是万圭。狄云轻噫一声,不假思索,便俯身拾起 戚芳遗下的长剑。 万圭满脸煞气,他早已得知狄云越狱的消息,整日便心神不宁,这时一眼看见 狄云手中长剑是戚芳之物,更是又妒又恨,冷冷地道:“好啊,在柴房里相会,她 连自己的兵刃也给了你,想谋杀亲夫么?只怕也没这么容易!” 狄云脑中一片混乱,一时也不懂万圭在说些什么,心中只想:“怎么是他来了? 他怎会知道我在这里?自然是师妹说的,叫她丈夫来捉我去请功领赏。她怎么会这 般无情无义?” 万圭见狄云不答,只道他情怯害怕,挺剑便向他胸口疾刺过去,狄云挥剑挡过, 自然而然地使出了昔年老乞丐所授的那招“刺喉式”,长剑斜转,已指向万圭喉头。 这招剑法怪异之极,万圭当年招架不住,事隔五年,虽然武功已大有长进,却仍是 招架不住。 万圭一惊之下,手中长剑不知如何运使才好,收剑低挡已然不及,发剑攻敌也 已落了后手,便这样微一迟疑,一条性命已全然交在对方手中,心下愤怒已极,却 丝毫不敢动弹,瞧着狄云一张满脸胡子的污秽脸孔,愤怒之情渐渐变为恐惧。 狄云这一剑却也不刺过去,心中转念:“我杀他不杀?” 万圭在万分危急之际,忽然见到对方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而持剑的手腕却 又微微颤抖,灵机一动,大声叫道:“戚芳,你来看!” 狄云听他大叫“戚芳”,心中一惊,微微侧头去看。不料万圭这是用计使诈, 乘他略一转头,立即长剑挺上,奋力上格。狄云右手手指被削,持剑不牢,长剑脱 手飞出。万圭大喜,立即挺剑刺出。狄云连闪两闪,躲在柴堆之后,顺手抽起一条 硬柴,以柴当剑,奋力打去。万圭刷刷两剑,将他那段硬柴削短了一截。狄云将手 中半截硬柴用力掷出,待他跃身闪避,又抽了一段柴,再度攻去。 万圭见他失了兵刃,自己已操必胜,就算他以柴作剑,截中自己一下两下,也 无大碍,定了定神,展开剑法缓缓进攻。数招之后,狄云一声怒吼,右腕中剑,登 时血如泉涌,手指无力,抛下了硬柴。万圭跟着又是一剑刺中他大腿,飞起左足, 将他踢倒。狄云挣扎着还待爬起,万圭又是一脚踢在他颧骨之上,狄云登时晕了过 去。 万圭骂道:“装死吗?”在他右肩上砍了一剑,见他并不动弹,才知是真的昏 晕,心想:“凌知府许下五千两银子的重赏,捉拿这两名囚犯,自然是捉活的好。 反正这一次送将官里去,这人自是难以活命,我何必亲手杀他?”一瞥眼,见到柴 草堆中露出一只脚来,不由得又惊又喜:“这里还有一人!”他不知丁典已死,急 忙挥剑,砍在尸体脚上。 狄云虽被踢晕,脑子中却有个声音在大叫大喊:“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答 应过丁大哥的,要将他尸身和凌小姐合葬。”这念头强烈之极,很快便醒了过来。 迷迷糊糊地想起:“许多年之前的一天晚上,我也曾被他打倒,也曾被他在头上重 重踢了几下。”缓缓睁开眼来,只见万圭正挥剑向丁典的尸身上砍了下去。他初时 还未十分清醒,不知眼前之事是什么意思,但随即见到万圭将丁典的尸身从柴草里 拖了出来,他大叫一声:“丁大哥!”突然间全身精力弥漫,急纵而起,扑在万圭 背上,右臂已扼住了他喉咙。 万圭大惊之下,待要反剑去刺,但手臂无法后弯,连劈几剑,都劈在硬柴堆上, 而狄云扼在他喉头的手臂却越收越紧了。 狄云见他伤残丁典的尸体,怒发如狂,这人陷害自己,夺去戚芳,这怨仇尚可 置之不理,但如此残害丁典,却万万不能干休,一时心中更无别的念头,只盼即刻 便将敌人扼死。但觉万圭挣扎了一会,抵抗已渐渐无力,可是狄云数处受伤,伤口 中流血不止,自己手臂上的力气却在更快地消失。心中不住说:“我再支持一会, 便能扼死了他。”到后来眼前金星乱舞,脑中乱成一团,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虽然晕去,扼在万圭喉间的手臂仍是没有松开,万圭给他扼得难以呼吸,就 在狄云晕去之时,同时失却了知觉。
(4.5)
柴草堆上躺着这一对冤家。两个人似乎都死了,但胸间都还在起伏,口鼻间仍 有呼吸。
真不知冥冥间如何安排?若是狄云先醒转片刻,他拾起地下的长剑,自是一剑 便将万圭杀了。倘若万圭先行醒转,他也不会再存将狄云生擒活捉的念头,那实在 太过危险,势必是随手一剑,砍在他头上,立时便取了他性命。
世界上什么事情都能发生。未必好人一定运气好,坏人一定运气坏。反过来 也一样,也未必坏人运气好,好人运气坏。每个人都会死的,迟死的人也未必一 定运气好些。
但对于活着的人,对于戚芳和她的小女儿,狄云先死,还是万圭先死,中间便 有很大的差别。倘若这时候要戚芳来抉择,要她选一个人,让他先行醒转,不知她 会选谁?
柴房中的两个人兀自昏晕不醒,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音,慢慢走近柴房。
(4.6)
第五章 老鼠汤 江陵以下地势平坦,长江在湘鄂之间迂回曲折,浩浩东流,小舟随着江水缓缓 飘浮。眼见长江两岸一个个市镇村落从舟旁经过。从上游下来的船只有帆有橹,一 艘艘地越过了他。船上的人经过小舟时,对长须长发、满脸血污的狄云都投以好奇 惊讶的眼色。 将近傍晚时分,狄云终于有了些力气,同时肚子里咕咕地响个不停,也觉饿得 厉害。他坐起身来,拿起一块船板,将小舟慢慢划向北岸,想到小饭店中买些饭吃。 偏生这一带甚是荒凉,见不到一家人家。小舟顺江转了个弯,只见柳阴下系着三艘 渔船,船上炊烟升起,他小舟流近渔船时,只听得船梢上锅子中煎鱼之声吱吱价响, 香气直送过来。 他将小舟划过去,向船梢上的老渔人道:“打鱼的老伯,卖一尾鱼给我吃,行 吗?”那老渔人见他形相可怖,心中害怕,本是不愿,却不敢拒绝,便道:“是, 是!”将一尾煎熟了的青鱼盛在碗中,隔船送了过来。狄云道:“若有白饭,益发 买一碗吃。”那老渔人道:“是,是!”盛了一大碗糙米饭给他,饭中混着一大半 番薯、高粱。 狄云三扒两拨,便将一大碗饭吃光了,正待开口再要,忽听得岸上一个嘶哑的 声音喝道:“渔家!有大鱼拿几条上来。” 狄云侧头看去,见是个极高极瘦的和尚,两眼甚大,湛湛有光。狄云登时心中 打了个突,认得是那晚到狱中来和丁典为难的五僧之一,想了一想,记起丁典说过 他的名字,叫做宝象。那晚丁典击毙两僧,重伤两僧,这宝象却见机逃走了。 狄云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丁典说这个和尚武功了得,曾叮嘱他日后若是遇 上了,务须小心。要是给这宝象和尚发觉了丁典的尸身,那可糟了。他双手捧着饭 碗,饶是他并非胆小怕死之辈,却也忍不住一颗心怦怦乱跳,手臂也不禁微微发抖, 心中只说:“别发抖,别发抖,可不能露出马脚!”但越想镇定,越是管不住自己。 只听那老渔人道:“今日打的鱼都卖了,没鱼啦。”宝象怒道:“谁说没鱼? 我饿得慌了,快弄几条来!没大鱼,小的也成。”那老渔人道:“真的没有!我有 鱼,你有银子,干么不卖?”说着提起鱼篓,翻过来一倒,篓底向天,篓中果然无 鱼。 宝象已十分饥饿,见狄云身旁一条煮熟的大鱼,还只吃了一小半,便叫:“兀 那汉子,你那里有鱼没有?” 狄云心中慌乱,见他向自己说话,只道他已认出了自己,更不答话,举起船板, 往江边的柳树根上用力一推,小舟便向江中荡了出去。 宝象怒道:“贼汉子,我问你有鱼没有,干么逃走?” 狄云听他破口大骂,更是害怕,用力划动船板,将小舟荡向江心。宝象从岸旁 拾起一块石头,用力向他掷去。狄云见石头掷来,当即俯身,但听得风声劲急,石 头从头顶掠过,卜的一声,掉入了江中,水花溅得老高。 宝象见他躲避石头时身法利落,俨然是练家子模样,决非寻常渔人船夫,心下 起疑,喝道:“他妈的快划回来,要不然我要了你的狗命!” 狄云哪去理他,拚命地使力划船,宝象蹲低身子,右手拾起一块石头,便即掷 出,跟着左手又掷一块。狄云手上划船,双眼全神贯注地瞧着石块的来路。第一块 侧身避过,第二块来得极低,贴着船身平平飞到,当即卧倒,躺在舱底。这其间只 是寸许之差,眼前只见黑黝黝的一块东西急速飞过,厉风刮得鼻子和脸颊隐隐疼。 他刚一坐起,第三块石头又到,拍的一响,打在船头,登时木屑纷飞,船头上缺了 一块。 宝象见狄云闪避灵活,小船顺着江水飘行,越来越远,当即用力掷出两块石头, 却对准了小船。他若一出手便即掷船,小小一艘木船立时便会洞穿沉没,但这时相 距已远,接连几块石头虽都打在船上,却劲力已衰,只打碎了些船舷、船板而已。 宝象眼见制他不住,大怒喝骂,远远见到江风吹拂,狄云的乱须长发不住飞舞, 猛地想起:“这人倒似个越狱的囚徒。丁典在荆州府越狱逃走,江湖上传得沸沸扬 扬。说不定从这囚徒身上,倒可打听到丁典的一些踪迹。”想到此处,贪念大盛, 怒火却熄了,叫道:“渔家,渔家,快划我去追上他。” 但柳树下三艘船上的渔人见他飞石打人,甚是悍恶,早已悄悄解缆,顺流而下。 宝象连声呼喊,却有谁肯回来载他?宝象呼呼呼的掷出几个石头,有一块打在一名 渔人头上。那渔人脑浆迸裂,倒撞入江。其余渔人吓得魂飞魄散,划得更加快了。 宝象沿着江岸疾追,快步奔跑,竟比狄云的小船迅速得多。宝象在长江北岸追 赶,狄云不住划船向南岸。宝象虽赶过了他头,但和小船仍是越离越远。狄云心想: 要是给他在岸边找到了一艘船,逼着梢公前来赶我,那就难以逃脱他的毒手了。惶 急之中,只有喃喃祷祝:“丁大哥,丁大哥,你死而有灵,叫这恶和尚找不到船只。” 长江中上下船只甚多,幸好沿北岸数里均无船只停泊。狄云出尽平生之力,将 船划到了南岸,这一带江面虽然不宽,但树木遮掩,宝象已望不过来,于是将那小 包袱往怀里一端,抱起丁典的尸身,上岸便行。突然想起一事,回过身来,将小船 用力向江心推去,只盼宝象遥遥望来,还道自己仍在船中,一路向下游追去。 他慌不择路的向南奔跑,只盼离开江边越远越好。奔得里许,不由得叫一声苦, 但见白茫茫一片水色,大江当前,原来长江流到这里竟也折而向南。 他急忙转身,见右首有小小一座破庙,当即抱着丁典的尸身走到庙前,欲待推 门入内,突然间膝间一软,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他受伤后流血甚多,早已十 分虚弱,划船再加上抱尸奔跑,实已筋疲力尽,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挣扎了两次, 无法坐起,只有斜靠在地下呼呼喘气。但见天色渐暗,心下稍慰,心想:“只消到 得夜晚,宝象那恶僧总是不能找到咱们了。”这时丁典虽然已死,但他心中,仍然 当他是亲密的伴侣一般。 在庙外直躺了大半个时辰,力气渐复,这才挣扎着爬起,抱着丁典的尸身推门 进庙。见是一座土地庙,泥塑的土地神矮小委琐,形貌甚是滑稽。狄云伤败之余, 见到这小小神像,忽然心生敬畏,恭恭敬敬地跪下,向神像磕了几个头,心下多了 几分安慰。 坐在神像座前,抱头呆呆瞪视着躺在地下的丁典。天色一点点的黑了下来,他 心中才渐渐多了几分平安。 他卧在丁典的尸身之旁,就象过去几年中,在那小小的牢房里那样。 没到半夜,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一阵大,一阵小。狄云感到身上寒冷, 缩成一团,靠在丁典身旁,突然之间,碰到了丁典冷冰冰的肌肤,想到丁大哥已死, 再也不能和自己说话,胸中悲苦,两行泪水缓缓从面颊上流下。 突然间雨声中传来一阵踢哒、踢哒的脚步声,正是向土地庙走来。那人践踏泥 泞,却行得极快。狄云吃了一惊,耳听得那人越走越近,忙将丁典的尸身往神坛下 一藏,自己缩身到了神龛之后。 脚步声越近,狄云的心跳得越快,只听得呀的一声,庙门给人推开,跟着一人 咒骂起来:“妈巴羔子的,这老贼不知逃到了哪里,又下这般大雨,淋得老子全身 都湿透了。”这声音正是宝象,出家人大骂“妈巴羔子的”已然不该,自称“老子”, 更是荒唐。狄云于世务虽所知不多,但这几年来常听丁典讲论江湖见闻,也已不是 昔年那个浑噩无知的乡下少年,心想:“这宝象虽作和尚打扮,但吃荤杀人,绝无 顾忌,多半是个凶悍之极的大盗。” 只听宝象口中污言秽语越来越多,骂了一阵,腾的一声,便在神坛前坐倒,跟 着瑟瑟有声,听得出他将全身湿衣都脱了下来,到殿角去绞干了,搭在神坛边,卧 倒在地,不久鼾声即起,竟自睡熟了。 狄云心想:“这恶僧脱得赤条条地,在神像之前睡觉,岂不罪过?”又想: “我乘此机会,捧块大石砸死了他,以免明天大祸临头。”但他实不愿随便杀人, 又知宝象的武功胜过自己十倍,若不能一击砸死,只须他稍余还手之力,自己势必 性命难保。 这时他倘若从后院悄悄逃走,宝象定然不会知觉,但丁典的尸身是在神坛底下, 决计不能舍之而去,一搬动立时便惊动了恶僧。耳听得庭中雨水点点滴滴地响个不 住,心下彷徨无计,只盼明晨雨止,宝象离此他去。但听来这雨显是不会便歇。到 得天明,宝象如不肯冒雨出庙,自会在庙中东寻西找,非给他见到尸体不可。虽是 如此,心中还是存了侥幸之想:“说不定这雨到天亮时便止了,这恶僧急于追我, 匆匆便出庙去。” 忽然间想起一事:“他进来时破口大骂,说不知那‘老贼’逃到了哪里。我年 纪又不老,为什么叫我‘老贼’?难道他又在另外追赶一个老人?”想了一会,猛 然省悟:“啊,是了,我满头长发,满脸长须,数年不剃,旁人瞧来自然是个老人 了。他骂我是‘老贼’,嘿嘿,骂我是‘老贼’!”想到了这里,伸手去摸了摸腮 边乱草般的胡子。 忽听得拍的一声响,宝象翻了个身。他睡梦中一脚踢到神坛底下,正好踢中丁 典的尸身。他一觉情势有异,立即醒觉,只道神坛底下伏有敌人,黑暗中也不知庙 中有多少人埋伏,抢起身旁单刀,前后左右连砍六刀,教敌人欺不近身来,喝道: “是谁?妈巴羔子的,贼王八蛋!”连骂数声,不听有人答应,屏息不语,仍是不 听见有人。 宝象黑暗中连砍十五六刀,四面八方都砍遍了,正是“夜战八方式”,飞起一 足,砰的一声,将神坛踢倒,挥刀砍落,拍的一声轻响,混有骨骼碎裂之声,已砍 中了丁典尸体。 狄云听得清清楚楚,宝象是在刀砍丁典。虽然丁典已死,早已无知无觉,但在 狄云心中,那仍是他至敬至爱的义兄,这一刀便如是砍在自己身上一般,立时便想 冲出去拚命,但这五年的牢狱折磨,已将这朴实卤莽的少年变成个遇事想上几想的 青年。刚一动念,跟着便想:“我冲出去和他厮拚,除了送掉自己性命,更无别样 结果。丁大哥和凌小姐合葬的心愿便不能达成。那如何对得起他?” 宝象一刀砍中丁典的尸身,不闻再有动静,黑暗之中瞧不透半点端倪。他身边 所携的火纸早在大雨中浸湿了,无法点火来瞧个明白,他慢慢一步一步的倒退,背 心靠上了墙壁,以防敌人自后偷袭,然后凝神倾听。 这时两人之间隔了一道墙壁,除了雨声淅沥,更无别样声息。
(5.1)
狄云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声稍重,立时便送了性命,只有将气息收得极为微细, 缓缓吸进,缓缓呼出,脑子中却飞快的转着念头:“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明了。 这恶僧见到丁大哥的尸体,必定大加糟蹋,那便如何是好?” 他脑子本就算不得灵活,而要设法在宝象手下保全丁典的尸体,更是一个极大 的难题。他苦苦思索,当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半点主意,心中焦急万分,自怨 自艾:“狄云啊狄云,你这笨家伙,自然是想不出主意。倘若丁大哥不死,他自有 法子。”惶急之下,伸手抓着头发,用力一扯,登时便扯下了六七根下来。 突然之间,脑子中出现了一个念头:“这恶僧叫我‘老贼’。他见我满脸胡子, 只道我是个老人,我若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他岂非就认不出我了?只是身边没有 剃刀,怎能剃去这满脸胡子?哼,我死也不怕,难道还怕痛?用手一根根拔去,也 就是了。” 想到便做,摸到一根根胡子,一根根地轻轻拔去,唯恐发出半点声息,心想: “就算那恶僧认我不出,也不过不来杀我而已,我又有什么法子保护丁大哥周全? 嗯,行一步,算一步,我只须暂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恶僧身旁,乘他不备,便可想 法杀他。” 待得胡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没了胡须,这满头长发,还是泄露 了我的本来面目。这恶僧在长江边上追我,自然将我这披头散发的模样瞧得清清楚 楚了。”一不做,二不休,伸手扯住两根头发,轻轻一抖,便即拔了下来。 拔胡子还不算痛,那一根根头发要拔个精光,可当真痛得厉害。一面拔着,心 中只想:“别说只是拔须拔发这等小事,只要是为了丁大哥,便是要我砍去自己手 足,也是不会皱一皱眉头。”又想:“我这法子真笨,丁大哥的鬼魂定在笑我。可 是……可是……他再也不能教我一个巧妙的法子了。” 耳听宝象又已睡倒,唯恐给这恶僧听到自己声息,于是拔一些头发胡子,便极 慢极慢的退出一步,直花了半个时辰,才退到天井之中,又过良久,慢慢出了土地 庙的后门,大雨点点滴滴的打在脸上,方始轻轻舒了口气。 在庙外不用担心给宝象听见,拔须拔发时就快得多了,终于将满头长发、满腮 胡子拔了个干干净净。他将拔下的头发胡须都埋在烂泥之中,以防宝象发现后起疑, 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和下巴,不但已非“老贼”,而且成了个“贼秃”,悲愤之 下,终于也忍不住好笑,寻思:“我这么乱拔一阵,头顶和下巴势必是血迹斑斑, 须得好好冲洗,以免露出痕迹。”于是抬起了头,让雨水淋去脸上污秽。 又想:“我脸上是没破绽了,这身衣服若给恶僧认了出来,终究还是糟糕。嗯, 没衣衫好换,我便学那恶僧的样,脱得赤条条的,却又怎地?”于是将衣衫裤子都 脱了下来。乌蚕衣可不能脱,变成了只有内衣、却无裤子的局面,当下将外衣撕开, 围在腰间,又恐宝象识得乌蚕衣的来历,便在烂泥中打了个滚,全身涂满污泥。 这时便是丁典复生,只恐一时之间也认他不出。狄云摸索到一株大树之下,用 手指在烂泥中挖了个洞,将小包袱埋在其中,暗想:“若能逃脱恶僧的毒手,获得 丁大哥平安,日后必当报答位替我裹伤、赠我银两首饰之人的大恩大德。可是他究 竟是谁?” 忙到这时,天色已微微明亮。狄云悄悄向南行去,折而向西,行出里许,天已 大明,眼见大雨兀自未止,料想宝象不会离庙他去,要想找一件武器,荒野中却到 哪里找去?只得拾了一块尖锐的石片,藏在腰间,心想若能在这恶僧的要害处戮上 一下,说不定也能要了他的性命。最好这恶僧已离庙他去,那是上上大吉。 在积水坑中一照,见到自己古怪的模样,忍不住好笑,但随即感到一阵说不出 的凄苦。 心中记挂着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便向东朝土地庙行去,心想: “我须得疯疯颠颠,装做是本地的一个无赖汉子。”将近土地庙时,放开喉咙,大 声唱起山歌来: “对山的妹妹,听我唱啊, 你嫁人莫嫁富家郎, 王孙公子良心坏! 要嫁我癞痢头阿三,顶上光!” 他当年在湖南乡间,本就擅唱山歌,湖畔田间,溪前山后,和戚芳俩不知已唱 过几千几万首山歌。湖南乡间风俗,山歌都是应景即兴之作,随口而出,押以粗浅 韵脚,与日常说话并无多大差别。他歌声一出口,胸间不禁一酸,自从那一年和戚 芳携手同游以来,这山歌已五年多没有出过他的喉头,这时旧调重歌,眼前情景却 是希奇古怪之极。听歌者不再是那个俏美的小师妹,而是一个赤条条、恶狠狠的大 和尚。 他慢慢走近土地庙,逼紧了喉咙,模拟着女声又唱了起来: “你癞痢头阿三有啥香?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娇娘? 贪图你头上无毛不用梳? 贪图你……” 下面句“贪图你”还没唱完,宝象已从土地庙中走了出来。他将上衣围在腰间, 向外一张,要瞧瞧是谁来了,只见狄云口唱山歌而来,头顶光秃秃的,还道他真是 个癞痢头秃子,山歌中却是满口自嘲,不由得好笑,叫道:“喂,秃子,你过来!” 狄云唱道: “大师父叫我有啥事? 要送我金子和银子? 癞痢头阿三运气好, 大师父要请我吃肥猪。” 他一面唱,一面走向宝象跟前,虽是勉力装作神色自若,但一颗心忍不住剧烈 异常的跳动,脸上也已变色。但宝象哪里察觉,笑嘻嘻地道:“癞痢头阿三,你去 给我找些吃的东西来,大师父重重有赏,有没有肥猪?” 狄云摇摇头,唱道: “荒山野岭没肥猪……” 宝象喝道:“好好说话,不许唱啊唱的。” 狄云伸了伸舌头,勉力想装出一副油腔滑调的神气,说道:“癞痢头阿三唱惯 了山歌,讲话没那么顺当。大师父,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十里之内,没有人 烟。你别说想吃肥猪,便青菜白饭也是难找。这里西去十五里,有好大一座市镇, 有酒有肉,有鸡有鱼,大师父想吃什么有什么,不妨便去。”他自知无力杀得宝象, 报他刀砍丁典之仇,只盼他信得自己言语,向西去寻饮食,自己便可抱了丁典尸身 逃走。 可是大雨始终不止,刷刷刷地落在两人身上。 宝象道:“你去给我找些吃的来,有酒有肉最好,否则杀只鸡杀只鸭也成。” 狄云只挂念着丁典,嘴里“哦哦”答应,走进殿中,只见丁典的尸身已从神坛 下被拖了出来,衣衫尽数撕烂,显是曾被宝象仔细搜查过。狄云心中悲恨,再也掩 饰不住,说道:“这……这里有个死人……是……是你打死的么?” 他脸色大变,宝象只道他是见到死人害怕,狞笑道:“不是我打死的。你来认 认,这人是谁?你认得他么?”狄云吃了一惊,一时心虚,还道他已识破自己行藏, 若不是决意保护丁典,已然发足便逃,当下强自镇定,说道:“这人相貌很古怪, 不是本村里的。” 宝象笑道:“他自然不是你村里的人。”突然厉声道:“去找些吃的东西来。 你不听话,瞧佛爷不要了你的狗命?” 狄云见丁典尸身暂且无恙,稍觉放心,应道:“是,是!”转身出庙,心想: “我且避他一避,只须半天不回来,他耐不住饥饿,自会去寻食物。他终不成带了 丁大哥走。他已搜查过丁大哥身边,找不到什么,自也可死心了。”不料只行得两 步,宝象厉声喝道:“站住!你到哪里去?”狄云道:“我去给你买吃的啊。”宝 象道:“很好!你过多久回来?”狄云道:“很快的,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宝 象道:“去吧!” 狄云回头向丁典的尸身望了一眼,向庙外走去。突然背后风声微动,拍拍两响, 左右双颊上各吃了一记耳光。幸好宝象只道他是个不会丝毫武功的乡下汉子,下手 不重;又幸好宝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即打中,否则狄云脑筋并不灵敏,遇到背后 有人来袭,自然而然的会闪身躲避,决计来不及想到要装作不会武功。 狄云吃了一惊,道:“你……你……”心想:“他既识破了,那只有拚命了。” 只听宝象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拿出来给我瞧瞧!”狄云道:“我……我……” 宝象怒道:“你身上光溜溜的,谅你这穷汉也没银子,凭你的臭面子,又能赊得到、 欠得着了?哼,你说去给我买吃的,不是存心想溜么?”狄云听他这么说,反而宽 心:“原来他只瞧破我去买东西是假,那倒不要紧。”宝象又道:“你这秃头说十 里之内并无人烟,又怎能去买了吃的,即刻便回?这不是明明骗我么?哼,你给我 说老实的,到底想什么?”狄云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见了大师父害怕, 想逃回家去。” 宝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长满黑毛的胸口,说道:“怕什么?怕我吃了你么?” 一提到这“吃”字,登时腹中咕咕直响,更饿得难受。天亮之后,他早已在庙中到 处寻过了,半点可吃之物也没有。他喃喃地连声说了几句:“怕我吃了你么?怕我 吃了你么?”这般说着,眼中忽然露出凶光,向狄云上上下下地打量。 狄云给这眼光只瞧得满身发毛,已猜到恶僧心中在打什么主意。宝象果然正在 想:“人肉滋味本来不错,人心人肝更加好吃,眼前现成有一口猪在这里,干么不 宰了吃?” 狄云心下不住叫苦:“我给他杀了,倒也没什么。瞧这恶僧的模样,显是要将 我煮来吃了,这可冤得狠了。我跟你拼了。”可是,拼命一定被杀,杀了之后,仍 是给他吃下肚中,那又有什么分别?只见宝象双眼中凶光大炽,嘿嘿狞笑,迈步走 来。 狄云见他一步步逼来,一张丑脸越发显得狰狞可怖,也是一步步退缩。宝象笑 道:“嘿嘿,你这瘦鬼,吃起来滋味一定不好。这死尸还比你肥胖些,只可惜死尸 有毒,吃不得。没法子,没肥猪,瘦猪也只好将就着对付。”一伸手,抓住了狄云 左臂。 狄云奋力挣扎,却哪里挣扎得开?心中焦急恐惧,真是难以形容。经过这几年 来的惨受折磨,早已并不如何怕死,但想到要给这恶僧活生生地吃下肚去,实是不 寒而栗。 宝象眼见狄云无法逃脱,心想不如先叫他烧好汤水,然后再行下手宰杀,只可 惜这人不会自己宰杀自己,再将自己烧成一大碗红烧人肉,双手恭恭敬敬的端将上 来,便道:“我杀了你来吃,有两个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随割随烤,那么 你就要受零碎苦头。第二个法子是一刀将你杀了,煮肉羹吃。你说哪个法子好?” 狄云咬牙道:“你要……将我杀了,你……你……你这恶和尚……”欲待破口 大骂,却怕他一怒之下,更让自己惨受凌迟之苦,骂人的话到得口边,终于忍住。 宝象笑道:“不错,你知道就好,越是听话,越死得爽快。你倔强挣扎,这苦 头可就大了。喂,癞痢头阿三,我说啊,你去厨房里把那只铁镬拿来,满满的烧上 一镬水。” 狄云明知他是要用来烹食自己,还是忍不住问:“干什么?” 宝象笑道:“这个就不用多问了。快去!”狄云道:“要烧水,在厨房里烧好 了,拿铁镬出来不方便。”宝象道:“厨房里满是灰尘、蜘蛛网,老佛爷一进去便 直打喷嚏。我不瞧着你,你这小癞痢定要逃走。”狄云道:“我不逃走便是。”宝 象怒道:“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你胆敢不听话?”说着一掌挥出,在他右脸上重 重一击,又将他踢了个筋头。 狄云滚在地下,突然想起:“他叫我烧水,倒是个机会,等得一大镬水烧滚, 端起来泼在他身上。他赤身裸体,岂不立时烫死了?”心中存了这个主意,登时不 再恐惧,便到厨房去将一只破镬端了出来。见那铁镬上半截已然残破,只能装小半 镬水,半镬滚水只怕未必能烫死这恶僧,但想就算整他不死,烫他个半死不活也是 好的。 他将铁镬端到殿前天井中,接了檐头雨水,先行洗刷干净,然后装载雨水,直 到水齐破口,无法再装为止。 宝象赞到:“好极,好极!癞痢头阿三,我倒真不舍得吃了你。你这人做事干 净利落,煮人肉羹是把好手!” 狄云苦笑道:“多谢大师父夸奖。”拾了七八块砖头,架在铁镬下面。破庙中 多的是破桌断椅,狄云急于和宝象一决生死,快手快脚地执起破旧木料,堆在铁镬 之下。可是要寻火种,却是难了。狄云张开双手,作个无可奈何的神态。 宝象道:“怎么?没火种吗?我记得他身上有的。”说着向丁典的尸身一指。 狄云见丁典的大腿被宝象砍得血肉模糊,胸中一股悲愤之气直冲上来,转头向宝象 狠狠瞪视,恨不得扑上前去咬他几口。宝象却似老猫捉住了耗子一般,要玩弄一番, 这才吃掉,对狄云的愤怒丝毫不以为意,笑吟吟地道:“你找找去啊。若是生不了 火,大和尚吃生肉也成。” 狄云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两件硬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 刀,一块火石,寻思:“咱二人同在牢狱之时,丁大哥身边可没有这两件东西,他 却从何处得来?”翻转火刀,见刀上铸得有一行阳文招牌:“荆州老全兴记”。狄 云曾和丁典去铁店斩断身上铐镣,想来便是那家铁店的店号。狄云握了这对刀石, 心道:“丁大哥顾虑周全,在铁店中取这火刀火石,原意是和我同闯江湖之用,不 料没用上一次,便已命赴阴世。”怔怔的瞧着火刀火石,不由得潸然泪下。 宝象只道他发现火种后自知命不久长,是以悲泣,哈哈笑道:“大和尚是千金 贵体,你前生几生修到,竟能拿大和尚的肠胃作棺材,拿大和尚的肚皮作坟墓,福 缘深厚,运气当真不坏!快生火吧!” 狄云更不多言,在庙中找到了一张陈旧已极的黄纸符签,放在火刀、火石之旁, 便打着了火。火焰烧到黄纸签上,本来被灰尘掩蔽着的字迹露了出来,只见签上印 着“下下”、“求官不成”、“婚姻难谐”、“出行不利”、“疾病难愈”等字样, 片刻之间,火舌便将纸签烧去了半截。狄云心想:“我一生不幸,不用求签便知道 了。”当即将纸签去点燃了木片,镬底的枯木渐烧渐旺。 铁镬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他知这半镬水过不到一炷香时分便即沸滚。 他心神紧张,望望那水,又望望宝象裸露着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一双 手不自禁地打起颤来。终于白气蒸腾,破镬中水泡翻涌。狄云站直身子,端起铁镬, 双手一抬,便要向宝象头上淋去。 岂知他身形甫动,宝象已然惊觉,十指伸出,抢先抓住了他的手腕,厉声喝道: “干什么?”狄云不会说谎,用力想将滚汤往宝象身上泼去,但手腕给抓住了,便 似套在一双铁箍中一般,竟移动不得分毫。 宝象若要将这镬滚汤泼在狄云头上,只须手臂一甩,那是轻而易举之事,但却 可惜了这半镬热汤,淋死了这癞痢头阿三,自己重新烧汤,未免麻烦。他双臂微一 用劲,平平下压,将铁镬放回原处,喝道:“放开了手!” 狄云如何肯放下铁镬,双手又是运劲一夺。宝象右足踢出,砰的一声,将他踢 得直跌出去,头后脚前,撞入神坛之下。宝象心想:“这癞痢头手劲倒也不小。” 这时也不加细想。喝道:“老子要宰你了。乖乖地自己解去衣服,省得老子费事。” 狄云摸出腰间藏着的尖石,便想冲出去与这恶僧一拼,忽见神坛脚边两只老鼠 肚子向天,身子不住抽搐,将死未死,这一下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叫道: “我捉到了两只老鼠,给你先吃起来充饥,好不好?老鼠的滋味可鲜得紧呢,比狗 肉还香。”宝象道:“什么?是老鼠?是死的还是活的?”狄云生怕他不吃死鼠, 忙道:“自然是活的,还在动呢,只不过给我捏得半死不活了。”抓住两只老鼠, 从神坛下伸手出来给他看。 宝象曾吃过老鼠,知道鼠肉之味与瘦猪肉也差不多, 眼见这两头老鼠毫不肥大,想是破庙之中无甚食物之故,一时沉吟未决。 狄云道:“大师父,我给你剥了老鼠皮,煮一大碗汤喝,包你又快又美。” 宝象是个大懒人,要他动手杀人洗剥,割切煮食,想起来就觉心烦,听狄云说 给他煮老鼠汤,倒是投其所好,道:“两只老鼠不够吃,你再去多捉几只。” 狄云心想:“我现下武功已失,手脚不灵,老鼠哪捉得到?”但好容易出现了 一线生机,决不能放过,忙道:“大师父,我给你先煮了这两只大老鼠作点心,立 刻再捉!” 宝象点头道:“那也好,要是我吃得个饱,饶你一命,又有何妨?” 狄云从神坛下钻了出来,说道:“我借你的刀子一用,切了老鼠的头。” 宝象浑没当这乡下小秃子是一回事,向单刀一指,说道:“你用罢!”跟着又 补上一句:“你有胆子,便向老子砍上几刀试试!” 狄云本来确有抢到单刀、回身便砍之意,但给他先行点破,倒不敢轻举妄动了, 两刀砍下鼠头,开膛破肚,剥下鼠皮,将老鼠的肠胃心肺一并用雨水洗得干净,然 后放入镬中。 宝象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你这秃头,煮老鼠汤是把好手。快再去 捉几只来。”狄云道:“好,我去捉。”转身向后殿走去。宝象道:“你若想逃走, 我定将你身上的肉,一块块活生生地割下来吃了。”狄云道:“捉不到老鼠捉田鸡, 江里有鱼有虾,什么都能吃。我服侍你大师父,吃得饱饱的,舒舒服服,何必定要 吃我?癞痢头阿三身上有疮有癞,吃了担保你拉肚子,发寒热。”宝象道:“哼, 别让我等得不耐烦了。喂,你不能走出庙去,知不知道?” 狄云大声答应,爬在地下,装着捕老鼠的神态,慢慢爬到后殿,站直了身子。 他东张西望,想找个隐蔽处躲了起来,从后门望出去,见左首有个小小池塘,当下 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奔去,轻轻溜入池塘,只露出口鼻在水面透气,更抓些浮萍 乱草,堆在鼻上。 他自幼生于江滨,水性倒是极好,只可惜这地方离江太远,否则跃入大江之中, 顺流而下,宝象无论如何追赶不上。
(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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