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附之名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扫一扫,访问微社区

搜索
~~~~~~~~~~~~~~~~~~~~~~~~~~~【让以附之名的时光机器带您回到曾经,属于现在的曾经】~~~~~~~~~~~~~~~~~~~~~~~~~~~
楼主: 心诚则灵

高中语文教参第一册:《记念刘和珍君》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农村生活和农民形象在鲁迅小说中占有显著的地位,《阿Q正传》以塑造辛亥革命时期一个农民的典型取得了非凡的成就。辛亥革命并未给农村带来真正的变革,这一点在《风波》里也有间接的反映。小说一开始便展现了一幅动人的农村晚景图,在恬静的景色中回荡着时代的风波。撑航船的七斤在城里被剪去了辫子,当皇帝就要复辟的流言传来时,七斤的家里立刻紧张起来,辫子的有无成为问题的焦点。赵七爷、九斤老太等人物各具特点,一个个神态毕现。小说结尾处描绘了风波过去后的平静,暗示复辟虽然不曾成功,而生活的进行依旧没有脱离原来的轨道,既讽刺了革命的不彻底,同时也说明农民的觉醒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教育。《故乡》描绘了近代中国农村破产的图景,小说以抒情的笔调,竭力渲染了童年生活的美丽,将回忆中海边西瓜地上手捏钢叉的小英雄闰土,和眼前被生活压瘪了的同一个闰土对照,写出中国农民在“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层层逼迫下的深重的灾难。闰土的形象在过去农村里具有相当普遍的代表性,他淳朴,勤劳,象大地一样沉默和厚实,承受了一切艰辛和痛苦。过多的艰辛和痛苦使闰土变成麻木。精神的摧残在这里超过了生活的胁逼,一种壁垒森严的等级观念已经注入闰土的头脑,他默认了那条横亘在自己和童年伙伴之间的不可逾越的界线,并且向主宰命运的“神”低头。二十余年来的变化的确太大了,第一人称“我”的想象在现实面前碰得粉碎,本来清楚地留在记忆里的“神异的图画”因而也忽地模糊。作品还动用杨二嫂的小市民习气烘托闰土诚实的性格,写来一波三折,使简单的情节表现得跌宕有致。“我”希望下一代有“新的生活”——“未经生活过”的生活,说明作品的着重点不是对往昔的缅怀,而是对现实的挑战,并且引导人们去确信前途:“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和《故乡》不同,《祝福》是把人物放在更复杂的社会关系里,为农民的命运而提出的强烈的控诉。这篇小说是鲁迅一九二四至一九二五年间小说合集《彷徨》中的第一篇。它以一个淳朴善良的农村劳动妇女为主角。祥林嫂干活十分勤快,只希望以自己不断的劳动换取最起码的生活权利,但她的遭遇却弃满了辛酸和血泪。因为不愿意再醮,她在新寡之后逃到鲁镇帮佣,不久便被婆家劫回,采用人身买卖的方式将她逼嫁到山坳里。第二个丈夫不幸死于伤寒,儿子又被狼叼去。当她带着丧夫失子的悲痛再次来到鲁家做工的时候,镇上的人嘲笑她,奚落她,卫道的鲁四老爷把她看成伤风败俗的不祥之物,一切祭器供品都不许她沾手。笃信鬼神的柳妈又以阴间的惩罚吓唬她,劝她到土地庙捐一条给“千人踏,万人跨”的门槛,当作替身为自己赎罪。精神恐怖压倒了这个农村妇女。她变得神情萎顿,动作迟钝,却还是默默地操作,以终年劳动所得捐了一条门槛,满以为已经出脱罪孽,可以重新做人。冬至祭祖时节,她坦然去安排杯筷,不料主人还是说:“你放着罢,祥林嫂!”她象受了炮烙似的缩回手,从此便失魂落魂,惴惴然如“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一样。生活就这样一步一步把她逼到绝境,终至沦为气丐。当人们正在欢欣地“祝福”的时候,她却怀着对地狱的恐惧和疑惑,象“尘芥”一样被扫出了世界。祥林嫂一生的遭遇,让人看到在她脖子上隐隐地套着封建社会的四条绳索——政权、神权、族权和夫权。尽管她不断挣扎,表现了最大的韧性,依旧冲不破罗网,争不到一个普通人——实际上也就是鲁迅说的一个“做稳了”的“奴隶”(注:《坟·灯下漫笔》)的资格。作品的深刻意义还在于:不仅鲁四老爷,便是和祥林嫂处在同样地位的柳妈,周围那些带着嘲笑“赏鉴”祥林嫂痛苦的人,也都受到封建势力的麻痹毒害而帮同着进行精神虐待,不自觉地促成了旧社会的这个平凡而不幸的悲剧。
  《离婚》里的农村妇女爱姑具有和祥林嫂不同的性格,她大胆泼辣,丈夫要离弃她,她就整整闹了三年,最后对方不得不请出“和知县大老爷换贴”的七大人来调停。爱姑以为欺压她的只是个别的人,认定丈夫“小畜生”和公公“老畜生”是她的对头,却不知道她的真正对头是封建制度,是为她的肉眼看不见的一种势力。作品着重描写的是爱姑会见七大人的场面,从周围气氛,从爱姑的心理感受中,刻划了这位矫揉造作的地主阶级的代表。七大人的玩“屁塞”,吸鼻烟,都使爱姑感到莫测高深。在这种精神压力下,爱姑由优势转到劣势,由充满幻想转到完全屈服。整个心理过程通过环境描写表现得十分细致。《离婚》绘声绘色地写出了土豪劣绅的丑态,同时也批判了小生产者认识上的限制。浓重的黑暗势力要求农民觉醒起来作更坚决的斗争,这是鲁迅在这些小说里反复强调的思想。他的小说善于展示整个农村以至整个社会复杂的阶级关系,发掘出农民悲惨生活的根源,不仅写他们由于经济剥削而受到的肉体上的痛苦,还以更多的笔默默描绘他们长期以来在封建制度思想毒害下的精神状态,揭示农民不能不革命的生活地位和他们主观上还缺乏民主主义革命觉悟的两者之间的矛盾,“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注《坟·摩罗诗力说》)。太平天国革命运动失败以后,客观形势要求农民革命从原始的、宗法的形态中摆脱出来,具备更深入的内容和更彻底的性质,尽管鲁迅对于这一意义的认识在主观上没有这样清楚和明确,也没有全面地看到农民中间已经有人起来坚决斗争,但反映在他小说里的问题却是和历史进程的现实要求相吻合的。在鲁迅之前,还没有一个作家象鲁迅那样以平等态度描写过农民,还没有一篇描写农民的作品象鲁迅的作品那样从根本上否定封建制度,展示了如此深广的历史的图景。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3:50 | 显示全部楼层
  和农民一样,知识分子也是鲁迅小说里描写的重要对象。鲁迅亲身经历了近代思想文化界的变化,对各类知识分子作过深刻的观察。《在酒楼上》和《孤独者》写的是辛亥革命以后知识分子彷徨、颠簸以至没落的过程。吕纬甫(《在酒楼上》)本来是一个敏捷精悍、热心改革的青年,经过多次辗转流离,感到青年时代的梦想没有一件实现,便敷敷衍衍的教点“子曰诗云”,随波逐流地做些“无聊的事”,以满足别人和抚慰自己。他既没有能力自拔于这样的生活,也没有能力自拔于这样的思想。他对自己的生活道路作了如下的概括:象一只苍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回来停在原地点。和吕纬甫的颓唐消沉相比,《孤独者》里魏连殳的性格表现得更为阴郁和冷漠。他不甘心与世俗同流合污,亲自造了“独头茧”,把自己裹在里面。可是事实又不允许他完全和社会隔绝。流言追随着他,失业打击着他,最后不得不向环境低头,抛弃理想而求乞于“实际”,当了军阀部队里一个师长的顾问,躬行“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周围的人趋奉他,颂扬他,他胜利了。然而实际上他是失败了。他有“胜利”的喧笑中独自咀嚼着“失败”的悲哀,终于背负着内心的创伤寂寞地死去。两篇小说写出了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冲突,革新力量和习惯势力之间的冲突,笼罩着辛亥革命失败后令人窒息的历史气氛,同时也批判了吕纬甫和魏连殳性格的弱点。这种性格在小说写作当时的许多知识分子中仍然具有典型的意义。出现在《伤逝》里的子君和涓生比较年轻一些,他们是“五四”时代的人物。子君争取婚姻自由,不顾一切非议和讥笑,勇敢地冲出家庭,她说:“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子君要求个性解放的呼声是坚决的,但是,个性解放却不能够离开社会解放而单独解决。没有远大的理想,爱情也失去了附丽。不幸子君在获得幸福和安宁的生活之后,便沉湎在日常琐事里,未能继续向前跨开步去,不久便让生命随着希望一同幻灭。涓生对日常琐事感到烦厌。当失业的打击威胁着他们同居生活的时候,他觉悟到:“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正如子君突破了家庭的阻挠一样,他也突破了朋友的阻挠。烦厌的情绪恰好说明他没有力量去粉碎社会的更大的压力,只是归咎于子君,归咎于有了一个家庭,急急忙忙地想“救出自己”。涓生不同于辛亥革命时期的吕纬甫和魏连殳,他属于自己的时代。然而易卜生式的个人奋斗思想居然使他为自己而愿意埋掉一切,即使向新生活“跨进第一步去”,也仍然只能抱着沉痛和愤激的心情,而以“遗忘和说谎”为“前导”。小说采取“手记”的方式,用诗一样的语言抒写了涓生的心境,寓批判于事实的缕述。在描绘个人和社会冲宋的题材中,鲁迅的笔触不光是停留在对个人——也即知识分子的同情上,而是对社会和个人分别进行了深刻的清醒的剖析。在一九一九年写的《一件小事》(注:《一件小事》最初发表于1919年12月1日出版的《晨报创刊纪念》增刊。《呐喊》里排列在《一件小事》之前的《明天》,最初发表于1919年10月出版的《新潮》第2卷第1号。这两篇小说收集时,鲁迅在文后分别加注为1920年6月及1920年7月,本篇推迟了半年多,当是一时误记)里,通过对于一件小事的两种态度的对比,鲁迅已经揭示了知识分子需要向劳动人民学习,提醒人们注意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正如研究和表现农民一样,鲁迅是从寻求中国革命力量的角度来研究和表现知识分子的,在充满阶级压迫和外来民族压迫的中国社会里,知识分子从他们本身的感受出发,往往是首先觉悟的分子,但是,正如毛泽东同志说的:“知识分子在其未和群众的革命斗争打成一片,在其未下决心为群众利益服务并与群众相结合的时候,往往带有主观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倾向,他们的思想往往是空虚的,他们的行动往往是动摇的。”(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毛泽东选集》横排本第2卷第604页)《在酒楼上》、《孤独者》和《伤逝》极其真实地写出了辛亥革命和“五四”时期两代知识分子在个人反抗失败后的不同的表现,而在这不同的表现里,又反映着他们“空虚”和“动摇”的共同的特点。
  出现在鲁迅笔下的也有另外一些知识分子的形象:属于孔乙己一个类型的,鲁迅在《白光》里又描写了陈士成的一幕喜剧性的悲剧。他在第十六回县考放榜时发现自己依旧落了第,“平日安排停当的前程”又象“受潮的糖塔”一般“刹时倒塌”,这位老童生的神经错乱了,捞不到榜上的功名,便去掘地下的藏镪,结果是受了幻觉的骗,淹死在城外的万流湖里。小说细致地描写了陈士成的心理状态,从追求利禄的动作中针砭其不劳而获的根性。和《狂人日记》里的狂人一个类型的,鲁迅在《长明灯》里又描写了一个试图吹熄“不灭之灯”的疯子。“灯”和“塔”在旧社会里是封建宗法统治的象征,鲁迅曾经在杂感里欢呼过“塔”的倒掉,又在小说里期待着“灯”的熄灭,他再一次选中疯子作为启发人们向封建势力宣战的形象,不断地传出“熄掉它罢”的呼声。虽然疯子最后还是被禁闭起来,然而他的“我放火”的叫喊已经广泛传播,夹入孩子们的歌唱,由后一代把这个任务接受过来了。《长明灯》结尾处的歌声和《药》里瑜儿坟上的花环含有同样的意义。当现实主义者鲁迅在生活里还没有看到一种力量足以改变旧时代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时,他是怀着如何拳拳的心期待着后来者啊!鲁迅的作品里经常闪烁着鼓舞人们向前的理想,自然,这种理想又是和他直面现实的精神相结合的。他猛烈地抨击黑暗统治,谴责这个势力的各种代表人物,不仅《长明灯》、《离婚》、《祝福》、《阿Q正传》等篇在对峙的形势下展开了爱憎分明的描写,象《肥皂》和《高老夫子》,则又几乎全篇都是对士绅阶层伪善面目的鞭挞。表现方法也有变化。鲁迅在写《故乡》、《祝福》、《在酒楼上》的时候,感情浸透在对人物命运的叙述中,“连自己也烧在这里面”(注:集外集·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而写四铭和高尔础,却又把憎恶的感情隐秘起来,以白描的手法细写行状,客观地对比了他们的言谈和行动,取得了“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注:这是鲁迅对吴敬梓《儒林外史》的评语,见《中国小说史略》)的艺术的效果。
  从《呐喊》到《彷徨》,每一篇作品的题材内容和艺术构思都不一样,这不仅由于鲁迅在创作过程中经过反复的酝酿,而且也是他长期生活考察和艺术探索的结果。在表现上,有时多用白描,如《肥皂》,如《高老夫子》;有时侧重抒情,如《故乡》、如《伤逝》;有时则是白描和抒情的有机的结合,如《祝福》、《在酒楼上》、《孤独者》等等。小说都从多方面作了尝试和创造。早在一九二三年,茅盾在评论《呐喊》的时候就说:“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这些新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作者以极大的影响,必然有多数人跟上去试验。”(注:《读〈呐喊〉》,原载1923年10月8日出版的《文学》第91期,署名雁冰。后收入台静农编的《关于鲁迅及其著作》及李何林编的《鲁迅论》)后来鲁迅在谈到自己创作的时候,以为《彷徨》的技巧要比《呐喊》“好一些”,较为“圆满”(注:在《〈自选集〉自序》和《〈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里,有过同样的表示)。这些都说明一个伟大作家——中国现代文学奠基人在艺术上毫不懈怠的探求,从辛勤的实践里给人以多样的启发。鲁迅小说富于独创性,具有非常突出的个人风格:丰满而又洗练,隽永而又舒展,诙谐而又峭拔。这种风格的形成又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中外古典文学的涵养。鲁迅佩服中国传统艺术精深朴素的表现,俄国、波兰和巴尔干诸国现实主义创作也给了他很大的影响。在谈到中外作家创作艺术的时候,他称道了“画眼睛”和“勾灵魂”的方法,认为作家需要以极省俭的笔墨,集中地写出人物的性格特征来,“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他这样说,并不意味着人物的外貌不重要。鲁迅是主张艺术形象应该做到“形神俱似”(注:可参考《坏孩子和别的奇闻》的《译者后记》,《鲁迅译文集》第4卷第466页)的,不过在他看来,一个高明的作家在塑造人物的时候,“几乎无须描写外貌,只要以语气,声音,就不独将他们的思想和感情,便是面目和身体也表示着。”(注:《集外集·〈穷人〉小引》)这些意见有助于对鲁迅自己的作品的理解。鲁迅擅长于画龙点睛的手段,寥寥几句,既写出了人物的思想和感情,也写出了人物的面目和身型,并且给人以非常强烈的印象。无论是陈士成的“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游丝似的在西关门前的黎明中”震荡,或者是魏连殳的突然的长嚎,“象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再或如祥林嫂临死之前,“消尽了先前的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却还执拗地提出了地狱有无的疑问。这些描写都深入人物的精神世界,使艺术形象活了起来。尽管鲁迅笔底许多人物的命运都很暗淡,而小说通过人物传递给读者的感情却又十分郁勃,使人读了之后,无法平静也不能忘怀,油然兴感地愿意去改变这些人曾经走过的生活的道路。“画眼睛”和“勾灵魂”在这里起了很大的作用,它增强了艺术感染的力量:“因为显示着灵魂的深,所以一读那作品,便令人发生精神的变化。”(注:集外集·〈穷人〉小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鲁迅还要求自己能够“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注:《集外集·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4:08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涉及自己艺术手法的时候,鲁迅又作了这样的解释:“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中国旧戏上,没有背景,新年卖给孩子看的花纸上,只有主要的几个人(但现在的花纸却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不说来》)鲁迅在这里反对的是拖带和唠叨,并非绝对地排除陪衬。在有些短篇里,他也偶尔写到背景,例如《风波》里的农村晚景,《社戏》里的水乡夜色,却又清新明远,仿佛美丽的水墨画一样。他写的对话往往和动作相呼应,在极经济的笔墨里曲折地传达出人物的身分和神情,例如《端午节》里方玄绰听到学校催交学费,向太太发话时的口气;《鸭的喜剧》里爱罗先珂傍晚回来,孩子们抢先报告小鸭吃掉了科斗时的稚态,莫不声态毕现,恰到好处。这些都和中国古典艺术的传统手法有关。作为短篇小说艺术构思的特点,鲁迅把孔乙己的全部行动放到一个酒店小伙计的眼里来描写,《明天》从红鼻子老拱一句话——“没有声音,——小东西怎了?”开始,以及《示众》的完全运用画面似的速写构图,则又大抵采取外国文学的长处,经过溶化铸冶而具备了民族的特色。鲁迅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都使人觉得他们的确是中国人,真实地反映了某个历史时期某些不同的中国人的思想和生活,在这点上,又表现了一个严峻的现实主义作家的风神和气质。
  除些之外,鲁迅还善于通过高度的概括,从平凡的生活里提炼出不平凡的主题,以达到“揭出病苦,引起疗救”(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的目的。鲁迅对现实主义的理解是非常深刻的。他在评论《红楼梦》的时候,曾经称道这部小说“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甚至认为象《聊斋志异》的写畸人异行,鬼怪狐妖,长处也在“出于幻域,顿入人间”,这才做到了“读者耳目,为之一新”(注:《中国小说史略》)。鲁迅要求艺术创作给人以新鲜的印象,同时又说明新鲜的意义不在于逞奇猎异,而在于深入生活的本质,因此提出了“选材要严,开掘要深”(注:《二心集·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的主张。他自己,在开始创作之前,对中国社会和历史作过分析,在许多问题上怀有真知灼见。他有丰富的生活积累,又严格地遵守着创作的信条:“留心各样的事情,多看看,不看到一点就写。”(注:《二心集·答北斗杂志社问》)彻底的革命民主主义思想锤炼了和深化了他的观察力。这样,他便有可能从历史发展的高度上概括生活的现实,从常见现象里开掘出内涵的意义,道人之所未道,使作品具有深厚的内容,表现了动人的思想力量。鲁迅的部分小说之所以给人以“重压之感”(注:《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一方面,固然是他没有找到马克思主义之前艰苦探索的思想痕迹,另一方面,也确实是这个正在蜕变中的古老民族痛苦经历真实的写照。“重压之感”不但并不意味着消沉,而且往往加深了读者的感受。在鲁迅的作品里,无论是鞭挞还是激励,是唾弃还是期待,他的笔墨始终没有离开社会现实的问题。《呐喊》和《彷徨》通过具体的人物和事件,整整地写出了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里,封建势力虽然日趋崩溃而暂时还很强大,人民群众灾难深重而尚未普遍觉醒,知识分子在追求中充满着怀疑与希望。虽然近代中国工人阶级的力量在鲁迅的作品里没有得到反映,但他还是从自己熟悉的生活出发,对中国革命力量作了深入的巡视和考察。他宣判了封建势力的死刑,揭示资产阶级的软弱无力,要求知识分子摆脱“空虚”和“动摇”,改造自己的思想和生活,同时对农民寄予殷切的希望。出现在他小说里的农民即使落后,却仍然在苦难中保持着坚韧的性格,深厚地蕴藏着一种终将爆发的革命的潜力。由于鲁迅的现实主义植根于彻底的革命民主主义思想,时时自觉地与革命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因而在严峻的现实解剖中不断地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和过去时代的任何现实主义相比,鲁迅的现实主义作品显然具有更高、更新、更深刻、更清醒、更富于战斗力的特色。新民主主义革命时代的到来,在鲁迅创作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4: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节:《阿Q正传》

  《阿Q正传》是鲁迅小说中最著名的一篇,写于一九二一年十二月至一九二二年二月之间,最初分章刊登于北京《晨报副刊》(注:《阿Q正传》第一章发表于1921年12月4日《晨报副刊》的“开心话”栏,开头讽刺考证家的那些近似滑稽的写法,就是为了切合这一栏的题旨。但鲁迅“实不以滑稽或哀怜为目的”,所以越写越认真起来,第二章起便移载“新文艺”栏。至1922年2月12日登毕),以后收入小说集《呐喊》。   《阿Q正传》以辛亥革命前后闭塞落后的农村小镇未庄为背景,塑造了一个从物质到精神都受到严重戕害的农民的典型。阿Q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赤贫者,他没有家,住在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从生活地位看,阿Q受到惨重的剥削,他失掉了土地以及独立生活的依凭,甚至也失掉了自己的姓。当他有一次喝罢两杯黄酒,说自己原是赵太爷本家的时候,赵太爷便差地保把他叫了去,给了他一个嘴巴,不许他姓赵。阿Q的现实处境是十分悲惨的,但他在精神上却“常处优胜”。小说的两章“优胜记略”,集中地描绘了阿Q这种性格的特点。他常常夸耀过去:“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其实他连自己姓什么也有点茫然;又常常比附将来:“我的儿子会阔的多啦!”其实他连老婆都还没有;他忌讳自己头上的癞疮疤,又认为别人“还不配”;被别人打败了,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象样……”于是他胜利了;当别人要他承认是“人打畜生”时,他就自轻自贱地承认:“打虫豸,好不好?”但他立刻又想: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剩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于是他又胜利了。遇到各种“精神胜利法”都应用不上的时候,他就用力在自己脸上打两个嘴巴,打完之后,便觉得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于是他又得胜地满足了。他有时也去欺侮处于无告地位的人,譬如被假洋鬼子打了之后,就去摩小尼姑的头皮,以此作为自己的一桩“勋业”,飘飘然陶醉在旁人的赏识和哄笑中。但是这种偶然的“勋业”仍然不过是精神的胜利,和他的自轻自贱、自譬自解一样是令人悲痛的行动。阿Q的“精神胜利法”实际上只是一种自我麻醉的手段,使他不能够正视自己被压迫的悲惨地位。他的“优胜记略”不过是充满了血泪和耻辱的奴隶生活的记录。   作品突出地描绘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同时又表现了他的性格里其它许多复杂的因素。阿Q的性格是充满着矛盾的。鲁迅后来曾经说过:阿Q“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注:《且介亭杂文·寄〈戏〉周刊编者信》)。一方面,他是一个被剥削的劳动很好的农民,质朴,愚蠢,长期以来受到封建主义的影响和毒害,保持着一些合乎“圣经贤传”的思想,也没改变小生产者狭隘守旧的特点:他维护“男女之大防”,认为革命便是造反;很鄙薄城里人,因为他们把“长凳”叫做“条凳”,在煎鱼上加切细的葱丝,凡是不合于未庄生活习惯的,在他看来都是“异端”。另一方面,阿Q又是一个失掉了土地的破产农民,到处流荡,被迫做过小偷,沾染了一些游手之徒的狡猾:他并不佩服赵太爷、钱太爷,敢于对假洋鬼子采取“怒目主义”;还觉得未庄的乡下人很可笑,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没有见过杀头。阿Q性格的某些特征是中国一般封建农村里普通农民所没有的。即瞧不起城里人,又瞧不起乡下人;从自尊自大到自轻自贱,又从自轻自贱到自尊自大,这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这样典型环境里典型的性格。出现在阿Q身上的“精神胜利法”,一方面是外国资本主义势力侵入后近代中国农村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的表现,另一方面也为阿Q本身的具体经历所决定。鲁迅从雇农阿Q的生活道路和个性特点出发,按照自己艺术创造上的习惯——“模特儿不用一个一定的人”(注:《二心集·答北斗杂志社问》),遵循主体的需要进行了高度的概括。在思想熔铸的时候,又突出了人物复杂性格中的某一点,使某具有鲜明的精神特征,从而塑造了阿Q这样一个意义深刻而又栩栩如生的典型。   作为一种比较普遍的精神现象,“精神胜利法”主要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产物,烙上了民族耻辱的湛深印记。在帝国主义扩张浪潮不断冲击下,封建统治阶级日趋没落,现实环境使他们产生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精神胜利法”正是这种病态心理的表现。马克思和恩格斯说过:“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注:《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译本第3卷第52页)这是因为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的资料,而那些没有精神生产资料的人的思想,一般说来只能受支配于统治阶级的思想。在这种情况下,农民受到统治阶级思想影响是十分自然的。还由于不同阶级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环境和同一个民族环境里,它们接触到的物质条件有一部分是相同的或者类似的,因而也就为这种病态心理的传播制造了机会。与此同时,农民本身的阶级弱点,小生产者在私有制社会里长期以来形成的经济地位,同样是孕育“精神胜利法”的温床。象阿Q这样一方面没有摆脱本阶级的弱点,另一方面又多少沾染了一些游民阶层落后意识的农民,接受和产生“精神胜利法”便更为容易。鲁迅在写作《阿Q正传》的时候,曾经抱有批判“国民的弱点”(注:伪自由书·再谈保留)的意图,根据这个意图,他还作了如下的说明:“我的方法是在使读者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子就推诿掉,变成旁观者,而疑心到象是写自己,又象是写一切人,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注:《且介亭杂文·答〈戏〉周刊编者信》)艺术必须担负起社会教育的广泛的任务,这表现了一个革命作家对于自己创作的严格的要求。实际上,阿Q也的确不是生活里的具体的“谁”,然而陈Q又的确是艺术上的具体的阿Q,没有阿Q的那些行动,也就没有了所谓“阿Q精神”。作为一个专替人家打杂的雇农的形象,鲁迅在作广泛针砭的同时,仍然是以对农民生活的实际观察作为艺术概括的基础的,他严格地遵循了现实主义典型化的原则。这样,阿Q的“精神胜利法”只能是为阿Q所独有的“精神胜利法”,和另外一些人身上的“精神胜利法”有相似的地方,也有根本不同的地方。正如鲁迅后来所说,“只要在头上戴上一顶瓜皮小帽,就失去了阿Q”(注:《且介亭杂文·寄〈戏〉周刊编者信》),足见人物形象在鲁迅心中是具体的,确切不易的。他也说过:“还记得作《阿Q正传》时,就曾有小政客和小官僚惶怒,硬说是在讽刺他,殊不知阿Q的模特儿,却在别的小城市中,而他也实在正在给人家捣米。”(注:《且介亭杂文末编·〈出关〉的“关”》)在鲁迅看来,针砭“精神胜利法”的普遍现象和塑造具有鲜明个性的艺术形象并不矛盾。普遍性体现在特殊性里。典型性格越是具体深刻,也便越带有普遍性;阿Q的“精神胜利法”越是具有农民阿Q本人的特点,也便越能够取得广泛的社会讽刺的效果。这是因为:只有阿Q身上的“精神胜利法”吻合于他的阶级地位、生活经历和个性习惯,他才有可能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使读过《阿Q正传》的都在脑海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一旦遇见具有类似精神现象的人——尽管在根柢里存在着很大区别,也会立刻想起阿Q,立刻不自觉地叫出阿Q的名字来。艺术典型在普遍性上所引起的广泛影响,决不会也不需要损害它原来的属性。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4:50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说从第七章起,描写阿Q性格在革命到来以后的某些变化,这种变化紧紧地扣住农民阿Q的特点,进一步证明了惯于使用“精神胜利法”的阿Q作为农民典型的不可更易的意义。正当他在生活中处处碰壁,快到“末路”的时候,革命党要进城的消息传来了。阿Q原来认为革命就是造反,造反就是与他为难,一向表示“深恶痛绝”。现在看到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居然这样害怕,未庄的人居然这样慌张,便不免对革命“神往”起来。他想:“革命也好吧,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和“精神胜利”不同,阿Q这个时候的感受完全具有现实的根据:向来骄横霸道的赵太爷换了一副面孔,怯怯地迎着他低声叫“老Q”;赵白眼也改口称他“Q哥”,想从他这里探听“革命党的口风”。这些都使阿Q感到新鲜和高兴。在革命的风暴面前,小说准确地勾画了各阶层人物的情绪和动态,严格地依照生活本身的逻辑和人物性格的逻辑写出了阿Q要革命的阶级特点。阿Q是从被剥削者朴素直感去欢迎革命的。鲁迅没有忽视这种革命性,也没有夸大这种革命性。阿Q觉得造反有趣,又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在他的想象中,革命党都穿着“白盔白甲”,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革命之后,赵家的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宁式床,还有钱家的桌椅,都搬到土谷祠里来;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阿Q对革命的认识固然十分幼稚,十分糊涂,但由于这种想法里充满着农民式的均分思想和复仇情绪,却又的确反映了农民阿Q具有改变自己生活地位的迫切要求。鲁迅看到农民是一个被剥削的阶级,他们本身存在着许多缺点,不觉悟,不团结;同时也看到农民是一个要革命的阶级,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们都是中国革命的重要力量;阿Q真心向往革命,在他身上始终潜藏着革命的可能性。
  毛泽东同志说过:“国民革命需要一个大的农村变动。辛亥革命没有这个变动,所以失败了。”(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毛泽东选集》横排本第1卷第16页)资产阶级领导的民主革命忽视了农民的要求,没有把农民自发的革命热情加以发扬和引导,相反地,却让封建地主篡夺了革命的果实,扼杀了农民的要求。它把皇帝赶下龙廷,却没有给广大人民以任何实际的利益。对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情形,小说也有真实的描写。革命党进了城,却不见得有什么大异样;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举人老爷当了民政帮办,带兵的还是先前的老把总。在未庄,赵秀才便同曾经出过洋的地主阶级里资产阶级化了的假洋鬼子串通一起,抢先向革命投机,挂出了“咸与维新”的招牌,而真正倾向革命的阿Q,曾经鼓起勇气去结识假洋鬼子,假洋鬼子却扬起了“哭丧棒”,不准阿Q革命。赵家的抢案发生后,“做革命党还不到二十天”的把总老爷,为了维持自己的威风,把阿Q抓了去,当作抢犯,当作“惩一儆百”的材料枪毙示众。正如稍后短篇《示众》所描写的一样,十五年前在仙台幻灯画片里见过的围看杀人的镜头,在小说结尾处作了具体的描写,说明人民的精神麻木现象深深地楔入了鲁迅的心坎,使他永远感到痛心。小说这个“大团圆”的结局的阿Q的悲剧,同时也是辛亥革命的悲剧。
  和鲁迅其它描写农民的小说相比,《阿Q正传》在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上,写出了当时中国农村的社会矛盾和阶级关系,并且直接联系到农民群众要求解放的问题。辛亥革命的命运是和阿Q的命运紧密地联系着的,阿Q被送上法场,辛亥革命也同时被送上了法场,枪声一响,这个革命的生命便和阿Q的生命一起结束了。这是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对现实的宣判。周扬在谈到《阿Q正传》的时候,曾经这样说过:“辛亥革命没有给农民以真正的利益,没有依靠农民,启发他们的觉悟性和积极性,引导他们走上革命的道路,这就注定了辛亥革命的必然失败。在这里,鲁迅对于农民的弱点方面的批评,同时也正是对于辛亥革命的一个严正的历史的评判。”(注:《发扬“五四”文学革命的战斗传统》,《人民文学》1954年5月号)在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最初阶段,一些革命知识分子对于中国社会还缺乏透彻了解,“五四”当时“到民间去”的口号,并未引起一般知识分子对农民状况的认真研究。鲁迅以其长期以来深刻的观察和沉痛的感受,通过艺术描绘,让人重温辛亥革命的历史教训,虽然他较多地注意到群众的落后方面,但就此提出的启发农民民主主义觉悟的问题,客观上却有重大的意义。鲁迅当时还没有找到、因而也不能够明确的指出人民达到幸福生活的具体道路,却始终站在被压迫人民这一边,站在农民这一边,确信农民有权利过合理的生活,因而也有权利做革命党来争取这个合理的生活:“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注:《华盖集续编·阿Q正传的成因》)在鲁迅的严峻的现实主义原则里,这里又反映了他的历史乐观主义的精神。阿Q这个人物自从在鲁迅笔底出现以后,一直成为具有类似精神现象的人的代名词,时时挂上批评者的口头,得到了普遍的运用。罗曼·罗兰和法捷耶夫曾经极口称道阿Q这个形象的生动与深刻的意义。法捷耶夫还说:“鲁迅,是短篇小说的名手。他善于简短地、清楚地,在一些形象中表达一种思想,在一个插曲中表达一件巨大的事变,在某一个别的人物中表达一个典型。”(注:《关于鲁迅》,《文艺报》第1卷第3期,1949年10月25日)这不是一般的评价,而是一个具有丰富的革命文学创作经验的作家,从自己的实际体会中总结出来的对于鲁迅小说的印象,以之说明《阿Q正传》的创作特点也是非常确切的。小说到现在为止已经有近四十种不同文字的译本,阿Q不仅是中国文学史上、也是世界文学史上一个不朽的典型。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5: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节:杂感和散文

  鲁迅在进行小说创作的同时,还写了不少杂感、散文和散文诗。杂感是他直接解剖社会、抨击敌人的艺术武器:犀利活泼,不拘格套。散文和散文诗则以清新隽永的风格,包含着更多叙事和抒情的成分。这些作品的思想内容互有高低,但总的倾向是一致的,并且各各以其新颖多彩的形式,丰富和充实了现代文学最初十年间的成就。   杂感“萌芽于‘文学革命’以至‘思想革命’”(注:《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和过去这一类文章的传统形式不同,它是适应五四运动而产生的一种新的文体,一开始就受到鲁迅的重视。鲁迅最早的杂感见于一九一八年《新青年》的“随感录”,以后又在《晨报副刊》、《京报副刊》、《国民新报副刊》、《语丝》、《莽原》、《猛进》等多种报刊上开辟阵地,不断倡导。他说:“也有人劝我不要做这样的短评。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创作之可贵。然而要做这样的东西的时候,恐怕也还要做这样的东西,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注:《华盖集·题记》)鲁迅重视文学艺术的战斗作用,不断撰写杂感。在他的影响下,许多作家继起写作,蔚然成风。鲁迅前期杂感收集在《坟》(注:鲁迅自己曾把《坟》称做论文集,其中一部分文章却近于较长的杂感,他后来写的便不再区分,一律收入杂感集中)、《热风》、《华盖集》和《华盖集续编》中。这些杂感根据艺术样式本身的特点,直接地表现了烈火一样彻底反帝反封建的精神,广泛地接触了为小说创作所没有或者不可能接触的问题。   在中国,以儒家为代表的封建意识形态曾经统治了二千多年,系统严密,条理周详。辛亥革命根本没有动摇这个体系,直到“五四”前夕,这种长期淤积下来的思想毒素依旧支配着社会心理,形成一种历史的惰力,对外来思潮起着排斥和抗拒的作用。而每当政治方面反动逆流高涨的时候,情势就更为猖獗。在社会上,充耳触目的都是歌颂祖德、仰慕往古、崇道劝孝、读经尊孔,甚至以儒家名义而信奉《太上感应篇》,大做其迎尸拜蛇、扶乩炼丹的勾当。鲁迅认为:“幸存的古国,恃着固有而陈旧的文明,害得一切硬化,终于要走到灭亡的路。”因此中国倘要改革,“第一着自然是扫荡废物,以造成一个使新生命得能诞生的机运。”在他看来,五四运动应该是“这机运的开端”(注:《出了象牙之塔·后记》)。作为一个彻底的革命民主主义者,在激荡的历史浪潮中,广泛的社会批评便成为他早期杂感的特色。单就发表在《新青年》上的《随感录》而言,“有的是对于扶乩、静坐、打拳而发的;有的是对于所谓‘保存国粹’而发的;有的是对于那时旧官僚的以经验自豪而发的;有的是对于上海《时报》的讽刺画而发的。”(注:《热风·题记》)从“虚无哲学”到奴隶主义,从盲目自大的“爱国论”到光怪陆离的社会相,上下古今,无所不谈。这些杂感涉及的问题很多,不过始终贯串着“五四”的时代精神——所谓德先生和赛先生,也即民主与科学的要求。这种要求具体地表现在鲁迅杂感里的,首先是反对国粹主义。新文化与旧文化之争发端于“五四”前夕,标志着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已经发展到新的阶段,在思想战线上出现了更激烈和更彻底的斗争,正如毛泽东同志说的,“五四运动的成为文化革新运动,不过是中国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一种表现形式。”(注:《五四运动》,《毛泽东选集》横排本第2卷第522页)守旧派用“保存国粹”名义,维护文言,提倡国学,宣扬所谓固有道德和固有文明,其目的是使封建思想继续盘踞统治的地位,以压制新思潮的传入和兴起。鲁迅在《说胡须》、《看镜有感》、《论“他妈的!”》以及《热风》的绝大部分《随感录》里,反复地驳斥了那些“国粹家”,指出在中国,从缠足、拖大辫、吸鸦片一直到人身买卖、一夫多妻,他们的“所谓国粹,没一件不与蛮人的文化(?)恰合。”(注:《热风·随感录四十二》)“国粹家”们甚至觉得“只要从来如此,便是宝贝。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注:《热风·随感录三十九》)当进步的知识、道德、品格、思想日益成为世界潮流的时候,执拗地保存着以“国”字冠首的陈腐的成规,这结果必然是我们保存了国粹,国粹却不能保存我们:“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出。”(注:《热风·随感录三十六》)其次是扫除迷信落后的思想。封建制度从来便是和迷信落后的思想相胶结的,统治阶级利用神道魔法,因果报应,向人民群众灌输宿命论,使他们安于被剥削的生活,不敢起来反抗。破除迷信曾经是“五四”当时启发人民群众觉悟的举措之一,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说》,陈独秀的《偶像破坏论》,陈大齐、钱玄同、刘半农们的反对扶乩迷信(注:《以美育代宗教说》,载《新青年》第3卷第6号,1917年8月;《偶象破坏论》,载《新青年》第5卷第2号,1918年8月;均指斥鬼神迷信的虚妄。后来北京大学成立了非宗教大同盟,出版过“非宗教丛刊”,第一册《非宗教论》里收有蔡元培、李大钊、陈独秀、吴虞等多人文章。陈大齐、钱玄同、刘半农文章均载《新青年》第4卷第5号(1918年5月),都是驳斥上海盛德坛的扶乩迷信的),在当时都有很大的影响。鲁迅在《论照相之类》、《春末闲谈》以及《随感录》三十三、三十八、五十三里,不断地向愚昧无知的习俗进攻,指出应该知道“火药除了做鞭爆,罗盘除了看风水”,还有更重要的用处(注:《热风·随感录六十二恨恨而死》)。要医治“祖传老病”,扫除社会上的“妖气”,只有一味“对症的药”:科学(注:《热风·随感录三十八》)。“因为科学能教道理明白,能教人思路清楚,不许鬼混,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讲鬼话的人的对头。”(注:《热风·随感录三十三》)第三是主张社会解放。封建礼教、宗法观念长期以来束缚着人们,成为人们——特别是妇女和青年的精神桎梏。“五四”当时一直把家庭问题作为社会改造的一个重要环节,不仅《新青年》,许多报纸和期刊甚至开辟专栏,研究了妇女和青年的问题。鲁迅在《我之节烈观》、《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娜拉走后怎样》、《论雷峰塔的倒掉》、《灯下漫笔》以及其它一系列杂感里,猛烈地攻击腐巧的名教、吃人的礼法,反对寡妇主义,反对坚壁清野主义,宣传家庭革命。在他看来,妇女只有争取经济权,才可以获得真正的平等;做父亲的需要解放自己的孩子,“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而作为最根本的手段,则是扫荡封建制度,消灭“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创造“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鲁迅的杂感不仅是战斗的,而且具有高度的艺术魅力,他善于动用生动的形象和幽默的语言来展开逻辑严密的论点。《热风》里的短文精悍凝炼,明白晓鬯,一篇篇锐利如匕首;收在《坟》里的一些较长的杂感,则又气势跌宕,层层深入,表现了擒纵自如的特点。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5:38 | 显示全部楼层
  新文化统一战线在五四运动后不久便开始分裂,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中国共产党的成立,这种分裂越来越趋于表面化。收在《华盖集》里的杂感,其中如《通讯》、《忽然想到(六)》、《北京通信》、《十四年的“读经”》、《这个与那个》等,仍然是为反对“尊孔,崇儒,专经,复古”而发的,鲁迅不满于“老大的国民尽钻在僵硬的传统里”,因此又联想到“国民性”问题,问道:“难道所谓国民性者,真是这样难于改变的么?”但他不久又自己作了解答:“虽是国民性,要改革也得改革。”他提出“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鲁迅的立场是坚决的和彻底的。稍后,他又敏锐地感觉到:旧势力对待新事物的态度已在改变,不过这只是战术上的改变,“并非将自己变得合于新事物,乃是将新事物变得合于自己”(注:《华盖集·补白》)。这个事实使他有充分理由对“整理国故”表示反感,他说:“前三四年有一派思潮,毁了事情颇不少,学者多劝人踱进研究室,文人说最好是搬入艺术之宫,……这虽然是自己愿意,但一大半也因新思想而仍中了‘老法子’的计。”(注:《华盖集·通讯》)实际上,中计的根本原因还是由于“自己愿意”。“五卅”事件前后,人民群众反帝浪潮高涨,以胡适为首的资产阶级右翼代表帝国主义利益,和封建势力勾结起来,多方阻挠人民群众的斗争。鲁迅这一时期的杂感,锋芒所指,已从广泛的社会批评转到激烈的政治斗争。收在《华盖集》后半、《华盖集续编》以及《坟》的最后一部分,环绕“五卅”事件、女师大学潮和“三一八”惨案而写的杂感,集中地攻击了为军阀官僚服务的欧化绅士和市侩文人,突出地显示了民主革命斗争在封建势力和资产阶级右翼合流后的新的任务和意义。
  当时代表资产阶级发言的刊物是由徐志摩接编的《晨报副刊》(一九二五年十月一日起)和继《努力》周报出版的《现代评论》,胡适虽然没有直接参加这些刊物的编辑,却在幕后给予积极的支持。群众爱国运动起来后,他们中间的一部分成员忙于向帝国主义表白心迹,徐志摩竟说“打倒帝国主义”是什么“时行的口号”,是什么“分裂与猜忌的现象”(注:《罗曼·罗兰》,《晨报副刊》第1299号),陈源又潮笑群众的喊打而不敢动手为“怯懦”:“打!打!宣战!宣战!这样的中国人,呸!”(注:《闲话》,《现代评论》第2卷第38期)鲁迅愤慨地指出:群众的喊打而不打诚然是“怯”的,但是,“远远地”站着向群众头上吐“唾沫”,用这件事来“证明着中国人该被打而不作声”,却实在是超乎“怯懦”的“卑劣”(注:《华盖集·并非闲话(二)》)。在女师大学潮中,鲁迅针对陈源等的造谣诬蔑发表了许多杂感,支持学生的斗争,揭发“谎言”的来源。他在《一点比喻》里,以生动的形象钩下这些欧化绅士的嘴脸,说明他们不过是领着羊群走向屠场去的山羊:“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铃铎,作为知识阶段的徽章。”这个比喻不久便得到了确切的印证。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枪杀请愿人民,死学生市民四十七人,伤一百五十余人。而这批“领头羊”式的文人竟说学生本不该参加“群众运动”,自蹈“死地”,并把责任推到“民众领袖”身上。鲁迅痛感“言语道断”,要求青年们从“这许多血”里得出“觉悟和决心”(注:《华盖集续编·“死地”》)。在著名的《记念刘和珍君》一文里,他自说这个事件很有几点出于他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鲁迅确实从后一点里得到了鼓励,同时又以此鼓励了别人:“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他预感到:形势已经推进到大战斗的前夕,“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他清楚地指出:“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注:《华盖集续编·无花的蔷薇之二》)而欧化绅士们在完成其“领头羊”任务的同时,也更加露出了本相:“他们是羊,同时也是凶兽;但遇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现羊样,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便现凶兽样。”(注:《华盖集·忽然想到(七)》)鲁迅的杂感不仅含有精辟的见解,而且时时画出富有典型意义的形象,揭示了帝国主义奴才们的面目。他对当时资产阶级右翼知识分子还作过种种贴切的比拟,例如“媚态的猫”、“比它主人更严厉的狗”、吸人的血还要预先“哼哼地发一篇大议论”的蚊子、“嗡嗡地闹了大半天,停下来也不过舐一点油汗”,还要“拉上一点蝇矢”的苍蝇,“虽然是狗,又很象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的叭儿。鲁迅善于细致地摆开事实,通过反复的议论而后炼成具体的形象,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和教育。多年以来的社会变化和战斗经历使他感应敏捷,任何虚伪的把戏都逃不过他的锐利的眼光。他了解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性质,因而也有一套对付他们的战术和战略。鲁迅提倡“韧性的战术”,认为无论做什么事,“只有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二六时中,没有已时者有望”(注:《华盖集·杂感》)。他劝告青年学习“壕堑战”,不要象《三国演义》里许褚那样“赤体上阵”(注:《华盖集续编·空谈》);又主张“打落水狗”,勿对敌人采取姑息的态度。这些论点散见在许多杂感里,而以《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一文最为集中。当北洋军阀段祺瑞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北京工人学生又举行游行示威,促其即日下野的时候,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文人又出面提倡“费厄泼赖”,说什么“对于失败者不应再施攻击”(注:这是周作人和林语堂提出的。文见《语丝》第54期及57期,1925年11月23日及12月14日)。针对这个情况,鲁迅充分地表现了一个革命民主主义者最坚定的立场。他列举许多事实,说明“‘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直道。中国最多的却是枉道”,“老实人误将纵恶当作宽容,”主张不打落水狗,却不知道狗性不改,一旦爬上岸来,仍然会把人咬死。他还指出,如果以为落水狗可怜,则天下“可怜者正多,便是霍乱病菌,虽然生殖得快,那性格却何等地老实。然而医生是决不肯放过它的。”鲁迅对资产阶级虚伪的人道主义和传统思想中所谓中庸之道作了深刻的批判,使议论和形象结合起来,以彻底革命的原则武装了广大的读者。他在《写在〈坟〉后面》里曾经特别提出:“最末的论‘费厄泼赖’这一篇,也许可供参考罢,因为这虽然不是我的血所写,却是见了我的同辈和比我年幼的青年们的血而写的。”这篇文章不仅是长期以来斗争经验沉痛的总结,同时也反映了鲁迅本人思想的进展,一九二五年前后革命风暴对他的影响是显著的,历史不久又以严酷的事实证明了这些论点的正确。《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是一篇坚持革命原则的反自由主义的宣言。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北洋军阀的黑暗统治下,鲁迅一方面和封建势力以及代表资产阶级右翼的“现代评论派”作韧性的鏖战,另一方面由于《新青年》团体的散伙,在文化战线上一时还看不到作为核心的领导力量,他的思想在苦闷中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斗争。写于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的《野草》,除最后两篇外,写作时间大体上与小说集《彷徨》相同,心境也完全一致。作者援引屈原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作为《彷徨》的书前题辞,移以说明《野草》也完全合适。《野草》以内心抒发为主,交织着严肃的自剖和不倦的战斗,感受非常深切,探索非常艰苦。这种感受和探索正是动荡的时代生活的产物,在统一战线内部日趋分化的时候,进步的知识分子由于没有认清前进的方向,大都抱有同样的苦闷。不过鲁迅所挟持者远,所属望者殷,他的苦闷也便比一般人要大得多,深得多。《野草》的内容比较复杂,贯串在不少篇什里的主要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也体现了存在于作者自己思想里的同样的冲突。他感到黑暗势力的浓重,着力描绘了它;同时又觉得战斗之不能松懈,坚持顽强不屈的精神。《这样的战士》和《过客》在这点上表现得特别鲜明。“过客”经过长途跋涉,疲惫而又劳顿,然而生命的声音在叫唤他,他还是不停步地前进着。无论是世故的恳挚的劝告,还是天真的热情的安慰,都无法使他改变主意。他不清楚前面是什么所在,料不定能否走完,却还是谢却一切“好意”,拒绝一切“布施”,依旧昂着头,奋然向前走去。“这样的战士”处身在“无物之阵”里,遇见的是对他“一式点头”,同声立誓,他们头上有“各种旗帜”,绣着“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等等“好名称”,他们头下有“各样外套”,绣着“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等等“好花样”,面对这些变形的假象——“杀人不见血的武器”,“他举起了投枪”;当一切都颓然倒地,他发现“其中无物”,最后甚至连这“无物之物”也已经脱走,但是,“他举起了投枪”;他不管自己是“战士”还是“罪人”,是胜利还是失败,在“不闻战叫”的境地里,依旧和原先一样,“他举起了投枪”。这里虽然流露出孤军作战的寂寞之感,却充满着一个战士的自我策励的精神:毫不懈怠,永不退转。《过客》用对话体,《这样的战士》里出现反复重叠的语句,以表示战士的坚韧和执着。两篇作品的内容和当时面临的现实有关,实质上是鲁迅前期的战斗历史的概括。《秋夜》以浓郁的抒情笔调,叙写洒满着繁霜的园里,小粉红花瑟缩地做着春天的梦,枣树则以落尽子叶子的枝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夜游的恶鸟飞过时,小青虫为了追求灯光,千方百计地撞进室内,勇敢地以身扑火。经过作家思想感情的灌注,人们可以从草木虫鸟的身上,得到富有社会意义的启示。为“三一八”惨案而作的《淡淡的血痕中》,以敢于蔑视敌人的气势,嘲笑了造物主的怯弱,歌颂“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使天地在眼中变色。写于“奉直战争”中的《一觉》,则以莫大的欢欣,拥抱了被风沙打击得粗暴了的年轻的魂灵,他们象受摧折的野蓟一样,依旧开着小花,给旅人以安慰。这些篇什都是战斗的抒情之作,于郁勃挺秀中显示了动人的力量。
  《野草》里也有一些曲折隐晦的作品,较多地流露着空虚和寂寞的情绪。例如《影的告别》,影的命运就是十分寂寞的,“黑暗”会将它“吞并”,“光明”又使它“消失”,它只能“彷徨于明暗之间”。不过影来向人告别的时候却又抱着献身的意志,它愿意“独自远行”,希望此后黑暗里没有人,也“没有别的影”。又例如《墓碣文》,从“剥落很多”、“苔藓丛生”的碣文里,人们看到了死者的沉郁的性格:“抉心自食,欲知本味”。但到底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把“微笑”预约在“成尘”之后。本篇里的死者和生者代表了作家身上两种思想的对立,而后进终于摆脱了前者,“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鲁迅曾经自述其当时的心情是:一方面,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另一方面,又“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注:《两地书》(四))。这正是他的彷徨和矛盾。《求乞者》、《复仇》、《希望》是对虚伪、旁观和消沉的针砭。《颓败线的颤动》的主题略近于《复仇(其二)》。前者写一个因为要养活孩子而失身于人的妇女,垂老时却受到孩子和亲人的鄙视。后者借用耶酥的故事,勾画了一个为人群谋福利而又为人群所唾弃的改革者的形象。《失掉的好地狱》的题旨见同一时期所写的杂感。鲁迅在《杂语》(注:《杂语》,载《莽原》周刊第1期,1925年4月24日,后收《集外集》)里说:“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鲁迅不满于北洋军阀的统治,同时又对那时尚未取得政权的国民党抱有保留态度,因此认为“这地狱也必须失掉”(注:《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他的敏感的预见是和怀疑的心理相交织的。由于抒写的是心灵深处痛苦的思绪,许多感想又在“那时难于直说”(注:《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艺术表现就比较含蓄,便是传达感激之情的《腊叶》和叙述忏悔之意的《风筝》,也都夹用了絮语与独白。从《死火》起一连七篇,都以“我梦见自己……”开始,因为梦境适合于抒写这种特殊的感受。在艺术构思方面,《影的告别》已经够新颖了,而《死后》一篇,作者假托人死以后,运动神经已经废灭,知觉神经却还存在,从而讽刺了“青蝇”、“马蚁”看热闹,发空论,欺暗室,甚至死了之后,还要贩卖“《春秋》大义”等等,设想更为奇特。同书里也有一些象《雪》、《好的故事》一类景物清新,格调明丽,而又寄意深远的作品。在《野草》里,作家的思想感情主要是通过诗的形象表现出来的,因此读者也需要根据诗的形象去理解它们。至于《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立论》等篇,则是对奴才哲学和市侩习气和讽喻,散文的成分较多,通篇保持着明白晓鬯的特点。《野草》的形式显然受有外国文学中散文诗的影响,这在当时是一种新的尝试。《莽原》周刊和《晨报副刊》上有许多青年接踵而起,运用类似的形式推动了散文诗的写作。到了三十年代更为发展,出现了一些优秀的作品。在现代文学史上,《野草》可以说是开了中国散文诗的先河。
  比《野草》稍后,鲁迅追怀往事,在一九二六年二月至十一月间,写下了十篇“从记忆中抄出来”(注:《朝花夕拾·小引》)的散文。这些散文曾在《莽原》半月刊上陆续发表,总题曰《旧事重提》,待到一九二七年五月编订成书的时候,才改题为《朝花夕拾》。在这组文章里,鲁迅用夹叙夹议的方式,以青少年时代生活经历为线索,真实而动人地抒写了从农村到城镇、从家庭到社会、从国内到国外的一组生活。《狗·猫·鼠》、《二十四孝图》、《无常》三篇议论与叙述并重,隐寓作家对执笔当时现实生活的针砭,写来挥洒自如,庄诙杂陈。《阿长与山海经》、《五猖会》、《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父亲的病》、《琐记》等五篇,以亲切动人的笔墨,各各记录了社会生活的一面,几乎每篇都是一幅浓淡相间、色彩鲜明的风俗画或世态画。《藤野先生》和《范爱农》本意在追怀旧日的师友,却也写出了海外生活和革命运动的片断,境界更为开广。正如他的小说一样,鲁迅在这些散文里也创造了许多富有个性的人物,爽朗而多嘴的长妈妈,她有许多麻烦的礼节,却能够做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情;藤野先生纯然是一个诚笃而不拘小节的学者;范爱农生性狷介,他在自己的理想,却总是落落寡合。作品往往只用几段故事,便托出了人物的性格,使他们跃然纸上。例如长妈妈,当她切切察察地向人低声絮说的时候,“坚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这一段便很生动。再加上睡觉时伸开手脚,占领全床,以及终于买来了《山海经》,她的性格就表现得十分全面了。藤野先生对于生活很随便,上讲堂“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对于学术却又认真,严肃,一个字一个字地改讲义,订正血管的位置,探询足骨的变形。在对比中,人物的个性便突了出来。范爱农的反对发电,时常瞪着多白的眼睛,自然都和他的个性有关,但真正使人感动的,也是几笔对比的描写:革命以前,他喝酒,说些“愚不可及的疯话”;革命以后,“还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他办事,兼教书,实在勤快得可以。”这是他性格中最本质的一点,写来朴素而又鲜明。不仅长妈妈、藤野先生、范爱农是这样,便是三味书屋里“将头仰起,摇着,向后拗过去,拗过去”,大声朗读着的先生;爱用奇特的药引,说“舌乃心之灵苗”,“医能医病,不能医命”的陈莲河;在孩子面前怂恿打旋子,从旁计数,看见大人来了就说“你看,不是跌了么?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不要旋,不要旋……”的衍太太;以至纵使“空着手,也一定将肘弯撑开,象一只螃蟹”一样走路的目空一切的大学生。这些都着墨不多,而能情态逼真,说明鲁迅在艺术创造上卓越的本领。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6: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朝花夕拾》中所写的事和人,往往饱和着作家强烈的爱憎,闪烁着社会批判的锋芒,在平淡的叙述中寓有褒贬,在简洁的描写中分清是非,使回忆与感想,抒情与讽刺和谐地结合起来。固然,鲁迅有时也采取直接批评的方式,例如《狗·猫·鼠》里反对繁文缛节的婚礼,《二十四孝图》里反对矫揉造作的孝行,以及对自称维持“公理”的绅士,一味妨害白话的文人,大都口诛笔伐,色严词厉。然而更多的时候,这种批评却不是表现在字面的论述上,而是深入到内容和情节里。《父亲的病》写两个医生自高身价,毫无实学,《琐记》写衍太太教唆作歹,散布流言,作品都没有作直接批评,而批评却渗透在事实的抒写里,“比叫了出来的更猛烈”(注:《且介亭杂文末编·写于深夜里》)。对于生活中一些习以为常的行为或习惯,鲁迅间或也以不满的口气,轻轻点破一笔,例如《五猖会》写出发看会前,父亲忽然叫他背书,全篇都是叙述,到结尾加上一句:“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父亲的病》写临终前,衍太太按照当地风俗,要他大声叫喊。这一段也是客观叙述,结尾又加上一句:“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出语似极平静,感情却很强烈。鲁迅后来在《什么是“讽刺”?》里说过:“事情越平常,就越普遍,也就愈合于作讽刺。”《朝花夕拾》里有很多这样的例子。譬如他反对不恰当的讲礼节,分尊卑,写一群读书人在国外的客车上让座,“甲要乙坐在这位上,乙在丙去坐,揖让未终,火车已开,车身一摇,即刻跌倒了三四个。”(注:《朝花夕拾·范爱农》)又譬如他反对空疏而没有效果的教育,略带谦虚地以自己为例,说明学海军爬了几次桅杆,学开矿下了几次矿井,接下去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钻下地面二十丈,结果还是一无所能,学问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注:《朝花夕拾·琐记》)流畅自然,用古见新,在平淡的叙述中包含着深刻的批评。鲁迅曾说作文的要义在于:“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注:《南腔北调集·作文秘诀》)《朝花夕拾》完全做到了这一点。作为“回忆的记事”(注:《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这些散文十分具象地反映了少年鲁迅的性格和志趣。这类散文读起来亲切平易,写起来却需有较高的功力,较丰富的社会知识和生活知识。回忆性的散文,鲁迅以后还写了《我的种痘》、《我的第一个师父》、《女吊》等篇。至于由他自己亲自编入杂感集的,如《为了忘却的记念》、《忆韦素园君》、《忆刘半农君》、《写于深夜里》、《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等篇,虽然同是怀人或记事之作,而撰写当时却具有更直接的记念意义,与一般的回忆稍有区别。他对散文里这一品种的开展,付出了极大的劳力。
  《野草》和《朝花夕拾》不同于对敌人正面交锋的杂感,这些作品着重在抒情与叙述,有其独特的思想价值和社会意义。在艺术上,《野草》和《朝花夕拾》又各呈特色:《野草》深沉含蓄,具有诗的凝炼,《朝花夕拾》流畅清新,表现了散文的通脱与舒展;《野草》通过生活的哲理启迪人们思索,《朝花夕拾》在平易亲切中寓有深长的韵味,鼓励人们更好地认识生活。经过鲁迅的实践,它们都是中国现代散文中独创一格的文体。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6: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节:从《而乙集》到《花边文学》

  一九二七年十月,鲁迅从广州来到上海,上海是当时全国工人运动和文化运动的中心。“四一二”大屠杀加速了两极的分化,革命活动转入地下,在纸醉金迷的生活背后,阶级斗争正以不同的方式深入到各个方面,并且愈来愈趋于激烈。鲁迅和许多革命作家一起,在党领导下,向反革命的文化“围剿”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并以他的坚贞、英勇、倔强和智慧,在这一“围剿”和反“围剿”斗争中,“成了中国文化革命的伟大”(注:《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选集》横排本第2卷第663页)。   鲁迅这一时期写的主要是杂感。虽然杂感这一形式不止一次地受到反对者的攻击:自称“诗人”的绅士轻视它,“死抱住文学不放”的“第三种人”嘲笑它,“还不到一知半解程度的大学生”奚落它,诬之为“投机取巧”,鄙之曰“鸡零狗碎”,但鲁迅还是积极提倡,坚持写作,“乐观于杂文的开展,日见其斑斓”(注:《且介亭杂文二集·徐懋庸作〈打杂集〉序》)。一九三五年底,他为《且介亭杂文二集》作后记的时候,具有总结意义地回顾了自己写作这类文章的始末,他说:“我从在《新青年》上写《随感录》起,到写这集子里的最末一篇止,共历十八年,单是杂感,约有八十万字。后九年中的所写,比前九年多两倍;而这后九年中,近三年所写的字数,等于前六年,……”杂感之所以在鲁迅笔下大量出现,愈写愈多,主要是因为政治形势的变化和革命斗争的需要。瞿秋白在一九三三年曾经作过这样的分析,他说“鲁迅的杂感其实是一种‘社会论文’——战斗的‘阜利通’ (feuilleton)。谁要是想一想这将近二十年的情形,他就可以懂得这种文体发生的原因。急遽的剧烈的社会斗争,使作家不能够从容地把他的思想和情感熔铸到创作里去,表现在具体的形象和典型里;同时,残酷的强暴的压力,又不容许作家的言论采取通常的形式。作家的幽默才能,就帮助他用艺术的形式来表现他的政治立场,他的深刻的对于社会的观察,他的热烈的对于民众斗争的同情。”(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前后绵延了二十年的杂感,忠实地记录了作家的思想和“时代的眉目”(注:《且介亭杂文·序言》)。   写于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九年的杂感,比较显著地反映了鲁迅在思想飞跃后继续进取和不断巩固的特点。这些杂感绝大多数收在《而已集》和《三闲集》里。《而已集》里所收在广州写成的部分,其中有些是《华盖集续编》的承衍,继续对文化界资产阶级右翼进行顽强的斗争;有些接触到香港这个殖民地社会,直接写出帝国主义的压迫及其卵翼下的文化的特质。较多的篇什则是对蒋介石集团叛变革命、屠杀人民的反革命罪行的强烈谴责。尽管在当时的环境中,“几条杂感,就可以送命的”(注:《而已集·答有恒先生》),鲁迅却依然在《谈“激烈”》、《可恶罪》等篇中,怀着无法抑制的愤怒,揭露了这是个“青年特别容易死掉的年头”:“我先前总以为人是有罪,所以枪毙或坐监的。现在才知道其中的许多,是先因为被人认为‘可恶’,这才终于犯了罪。”《小杂感》尖锐讽刺和勾画了蒋介石这个政治流氓的反动嘴脸:“又是演讲录,又是演讲录。但可惜都没有讲明他何以和先前大两样了;也没有讲明他演讲时,自己是否真相信自己的话。”从演讲《革命时代的文学》到短文《革命文学》,标志着作者对文学和革命关系的认识的进展,后者成为这一时期新的探索的起点。到上海后不久,鲁迅对梁实秋的主张人类应以智愚分等级、文学要写永久的人性等等资产阶级的反动观点,立刻在《卢梭和胃口》、《文学和出汗》里作出逻辑严密的反击。从这些文章看来,阶级论开始成为他的理论的基础。收在《三床集》里关于一九二八年革命文学论争的文字,有对当时革命形势的严峻清醒的分析,有对文艺与社会、思想与艺术等关系的比较全面的论述;作家世界观问题已成为全部论点的中心,这不能不说抓住了重要的关键。从这时起,鲁迅开始有计划地研究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正如他自己稍后说的,“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注:《三闲集·序言》)。他不仅翻译了这方面的书籍,而且把思考的成果写入一些杂感。鲁迅清楚地说明了阶级属性对于意识形态的关系,肯定地指出:“在我自己,是以为若据性格感情等,都受‘支配于经济’(也可以说根据于经济组织或依存于经济组织)之说,则这些就一定都带着阶级性。但是‘都带’,而非‘只有’。”(注:《三闲集·文学的阶级性》)他又以为思想改造是可能的和严肃的,因而说:“从这阶级走到那一阶级去,自然是能有的事,但最好是意识如何,便一一直说,使大众看去,为仇为友,了了分明。”(注:《三闲集·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这些意见表达了作家对一些根本问题的清醒认识。《而已集》和《三闲集》里许多文章,是他有意识地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观察和分析社会现象的值得注意的成果。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7:01 | 显示全部楼层
  从一九三?年前后开始,鲁迅是作为一个成熟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而现身于文坛的。这一时期,他自觉地站在党的旗帜下战斗。党对他的影响和他自己思想所达到的马克思主义的水平,赋予鲁迅杂感以突出的革命乐观主义的气息。个人奋斗的痕迹消除了,长期以来“希望着新的社会的起来,但不知道这‘新的’该是什么(注:《且介亭杂文·答国际文学社问》)的问题解决了,代替探索和追求,保卫理想是他后期杂感的主要内容:他保卫无产阶级文学,保卫人民革命事业,保卫共产主义;从集体主义的思想高度上建立一种从容不迫、应付裕如的战斗的风格。最初集中地体现这种风格的是《二心集》和《南腔北调集》。在《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以及“左联”五作家被惨杀后写成的一系列文章里,鲁迅明确地宣布自己的立场,声言文学应该是“无产阶级解放斗争的一翼”,并且通过生动的事实预告了它的发展和壮大。当时恐怖与黑暗统治着中国,鲁迅本人又正受到通缉,任何一段类似的文字都可以使作家失去生命。当他把《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送给国外刊物去发表时,关心他的人劝他考虑一下自己的安全,鲁迅毫不退缩地表示:“那不要紧!有人应该说话,有人应该说出真理。”(注:据美国进步作家史沫特莱(Agnes Smedley)回忆,这是鲁迅为《新群众》作《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时说的话,史沫特莱原文曾被译登于1939年12月1日金华出版的《刀与笔》创刊号上)他这样做了。“于无声处听惊雷”(注:这是鲁迅1934年《无题》诗七绝的最后一句),这是从被禁锢的生活中迸发出来的洪亮的声音。在这些文章里,鲁迅对于文学的解释是完全立足于马克思主义革命的原则的,这个原则还得到了同是收在这两个集子里其它文章的引申和补充。他谈创作,谈批评,谈翻译;论金圣叹,论肖伯纳,论俄国和苏联的作家。从丰富的艺术现象中揭示客观的法则,证明了理论指导对于文学活动的意义。在对“新月派”、法西斯“民族主义文学”、“第三种人”的论争里,又以鲜明的阶级观点揭发资产阶级所谓人性论、“永恒主题”、“民族中心”、“创作自由”等等的虚伪性,雄辩地指出文学上一些根本问题的实际命意之所在;同时又从文学与政治、作家与革命的正确关系出发,在《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上海文艺之一瞥》和在“左联”成立会上的讲话里,对一些革命文学家尽了诤友的责任。把这几个方面分散的文章综观一下,可以看出,鲁迅对于文学的见解是比较系统的,他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上的成就和贡献,标志着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第一次出现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家的高大的形象。
  鲁迅掌握了马克思主义世界观以后,变化自然不限于艺术观点,他在艺术问题上那些根源于阶级论的思想特点,同样充分地体现在其它方面的杂感里。和前期杂感所包含的社会批评与政治斗争的内容相比,三十年代急遽的生活变化和重大的政治事件,在《二心集》以后各个集子里有了更为深刻、更为全面的反映。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件发生,民族矛盾上升了。中国共产党多次发表宣言,主张团结抗日,蒋介石对外采取不抵抗主义,对内继续进攻革命根据地。大敌当前,爱国与不爱国,拥护民族利益与出卖民族利益,以及爱国与拥护民族利益的彻底与否,由于阶级的不同而呈现了清楚的分野,足以证明民族矛盾,归根结底,仍然深刻地联系着阶级矛盾。当时南京政权多次改组,上台下台,此去彼来,其中有再作冯妇的军阀,有新承恩宠的政客。社会上更是充斥着“做戏”式的宣传,一切营利、作伪、黄色歌舞、美国电影《两亲家探非洲》,也都贴上了“爱国”的商标。鲁迅在自己编辑的通俗小报《十字街头》上,对这些牛鬼蛇神作了犀利的批评。他说:“在这‘国难声中’,恰如用棍子搅了一下停滞多年的池塘,各种古的沉滓,新的沉滓,就都翻着筋斗漂上来,在水面上转一个身,来趁势显示自己的存在了。”(注:《二心集·沉滓的泛起》)在《知难行难》里,他把蒋介石召见胡适,“对大局有所垂询”,和后者当年“陛见”溥仪、口称“皇上”并论,暗示其不惜沿门托钵以求卖身投靠的丑态;在《“非所计也”》里,从舆论认为陈友仁和芳泽先后登台,中国问题可望通过两人“友谊”解决,指出把外交活动寄托在“私人感情”上,夤缘投机,得到的只能是“不幸挫败,非所计也”的屈辱的后果。托辞“爱国”,暗图升官,伪装“抗日”,阴谋妥协,经过鲁迅的揭发和分析,清楚地表明这些不过是历史转折关头从社会角落泛了起来的“沉滓”,而真正能够反帝爱国的则是先进阶级领导下正在觉醒的人民群众的力量。正是因为这样,从《“友邦惊诧”论》开始,在以后的一系列杂感里,鲁迅又给群众爱国运动——首先是学生爱国运动以积极的支持。
  自一九三三年一月起,鲁迅开始用种种笔名,为《申报》副刊《自由谈》写稿,先后结集的有《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注:鲁迅把1933年写的而不是发表在《自由谈》上的杂感,另外收录在《南腔北调集》里。不过《花边文学》中有一部分杂感,是登在陈望道主编的小品文半月刊《太白》和《中华日报》副刊《动向》上的。《中华日报》是国民党改组派的报纸,当时有一些革命作家进入编辑部,聂绀弩、叶紫都曾经是《动向》的编辑)等三书。《伪自由书》辑录一九三三年一月至五月中旬的杂感,以时事短评为主。鲁迅在《前记》里说:“这些短评,有的由于个人的感触,有的则出于时事的刺戟,但意思都极平常,说话也往往很晦涩,我知道《自由谈》并非同人杂志,‘自由’更当然不过是一句反话,我决不想在这上面去驰骋的。”由于文网森严,笔墨自不免趋向隐晦。但是言之有物,虽曲折而不失其犀利,毕意是《伪自由书》的特点;而且其中有些篇什,旨在为青年辩护和向不抵抗主义追击,立意遣词,则又较为轩豁和明快。鲁迅在《逃的辩护》、《崇实》、《保留》里,和写于同一时期而收在《南腔北调集》里的一些杂感一样,不断地为爱国行动声援,保卫了青年和群众的斗争。他从环境、地位、责任、性质出发,区别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卖国与爱国之间的界线,究其实际,仍然是对激烈的民族矛盾作了深刻的阶级的分析。在鲁迅看来,青年学生是爱国的,他们的“逃难”正是国民党压制爱国运动的结果,他说:“施以狮虎式的教育,他们就能用爪牙,施以牛羊式的教育,他们到万分危急时还会用一对可怜的角。然而我们所施的是什么式的教育呢,连小小的角也不能有,则大难临头,惟有兔子似的逃跑而已。”(注:《南腔北调集·论“赴难”和“逃难”》)在鲁迅看来,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普通人民也是爱国的,他们的好象“一盘散沙”,正是统治者的“治绩”,他说:“小民虽然不学,见事也许不明,但知道关于本身利害时,何尝不会团结。先前有跪香,民变,造反;现在也还有请愿之类。”(注:《南腔北调集·沙》)他从现实生活中举出生动的例证,为青年和群众辩护,说明真正出卖民族利益的,只是一小撮人,只是代表大资产阶级大地主集团的国民党政权及其追随者。蒋介石一贯执行的是对外妥协、对内用兵、对民压迫的反动政策,这一政策自“九一八”以后又在新的口号下变本加厉地进行。《伪自由书》里绝大部分杂感的矛头针对了一些这样的事实:首先,是体现对外妥协的所谓不抵抗主义。鲁迅彻底地揭穿了蒋介石正在耍弄的把戏,指出国民党军人离前线“近的,是‘不抵抗’,远的,是‘负弩前驱’”。“负弩前驱”的说要“誓杀敌,誓死抵抗”,但这种“宣誓”不过是信不得的“赌咒”,就象随口胡诌的天诛地灭,男盗女娼”一样。“不抵抗”的说要“诱敌深入”,但这种“战略”不过是不战而退的托词,反正“敌人要深入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因“战略关系”请其深入(注:分别见《伪自由书》中《观斗》、《赌咒》、《战略关系》诸篇)。当时不抵抗主义的蒋介石已和“不承认主义”的史汀生(注:“不承认主义”,这是当时美国国务卿史汀生提出的,也叫史汀生主义,即并不制裁日本,却对日本的所作所为采取鸵鸟式的不承认的办法)协调一致,决心妥协,一切都经“预定”,“好象戏台上的花脸和白脸打仗,谁输谁赢是早就在后台约定了的”(注:《伪自由书·对于战争的祈祷》)。鲁迅的这些文章,成了后来日本帝国主义者深入华北的预言。其次,是体现对内用兵的所谓“攘外必先安内”。鲁迅深刻地暴露了蒋介石甘当帝国主义反共走狗的本质。在《“以夷制夷”》、《中国人的生命圈》、《天上地下》、《文章与题目》诸篇中,他指出:国民党向国际联盟哭诉,并不是日本报纸上说的“以夷制夷”,请外国人制裁外国人,倒是推行了国际联盟里帝国主义“老爷们”的“以华制华”,让中国人打中国人:先安内,后攘外。“‘边疆’上是飞机抛炸弹”,日本军向中国的领土“炸进来”,“‘腹地’里也是飞机抛炸弹”,国民党向革命根据地“炸进去”。不过因为“炸进来快,炸进去慢”,所谓“攘外必先安内”的’攘外”不过是一句空话,其实际意义正是“安内而不必攘外”,说得更清楚一点,也就是“迎外以安内”,彼此一家,同心协力地进攻中国共产党。这样,蒋介石的“攘外必先安内”不仅是中国人打中国人,而且是实现帝国主义者包括日本在内所谓“共同防共”的第一步。鲁迅的观察直透问题的内核,因而能有出人意外而又令人信服的见解。这一时期他还和瞿秋白一起,研究了蒋介石在文化方面的代言人——从已经泄气的吴稚晖到正在发迹的胡适的言论。他们用共同笔名,由瞿秋白写了《王道诗话》、《出卖灵魂的秘诀》、《大观园的人才》(注:《大观园的人才》里用来和吴稚晖作对比的,是汪精卫),鲁迅自己写了《“光明所到……”》、《“人话”》、《言论自由的界限》、《新药》等篇,有力地驳斥了胡适的为国民党抹粉、向侵略者献策的谬论,指出蒋氏王朝的“文化班头”已经由“党国元老”转到“高等华人”,因为前者只是替蒋介石卖命,而形势却需要后者出面同时为帝国主义效劳:“先前所利用的是单方,此后出卖的却是复药了。”鲁迅的这些杂感,就象匕首一样插进了胡适、吴稚晖之流的心脏,不仅帮助人们认识反动文人的面目,而且在复杂的国际关系中,暗示了蒋氏王朝在勾结帝国主义方面开始由日本转向美国的正在演变的动向。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7: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次反革命军事“围剿”于一九三三年三月间被全部粉碎,国内外反动派大为震动。蒋介石为了向主子表白忠心,声称在“消灭”共产党之前,“绝对不言抗日”,严禁报刊登载抗日言论。《申报》当局受到威胁,《自由谈》于五月二十五日刊出启事,启事说:“这年头,说话难,摇笔头尤难。这并不是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实在是‘天下有道’,‘庶人’相应‘不议’。编者谨掬一瓣心香,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少发牢骚,庶作者编者,两蒙其休。……”政治形势直接影响到文化斗争,这个启事宣告了文化方面“伪自由”阶段的结束和“准风月”阶段的开始。然而正如鲁迅说的,“想从一相题目限制了作家,其实是不能够的”,“谈风云的人,风月也谈得”(注:分别见《准风月谈》中《前记》、《诗和豫言》、《晨凉漫记》)。从“风月”里写出“风云”,正是收在《准风月谈》里许多杂感的特点。这些杂感或则取材历史事例,或则运用外国故实,以借喻和暗示的手法,令人信服地表明:在这个“畜生打猎,而人反而被猎”(注:分别见《准风月谈》中《前记》、《诗和豫言》、《晨凉漫记》)的社会里,杀戮愈惨,愈可以看出统治者日暮途穷,例行逆施,觉得“自己只剩了没落这一条路”(注:分别见《准风月谈》中《前记》、《诗和豫言》、《晨凉漫记》)的失败的心理。出现在这些杂感里的有一个新的内容,这就是对法西斯主义的直接的挑战。蒋介石于“九一八”后,一面勾结美国,一面竭力效法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在中国实行法西斯恐怖统治。模仿“黑衫党”的有复兴社(注:复兴社成立于1932年3月,这个组织的性质和意大利的“黑衫党”、德国的“褐衫队”一模一样,又因特务头子之一刘健群写过一本小册子,主张组织“蓝衣社”,社会上就称复兴社为“蓝衣社”,它的后身又分为“军统”“中统”两个特务系统,爪牙密布,血债累累),模仿集中营的有反省院,模仿取缔“非德意志思想”的有提倡“ 民族本位文化”,模仿焚书排犹的有查禁报刊、封闭书店、逮捕作家、杀戮青年。希特勒在德国得势后,蒋介石认为法西斯主义将在全世界取得胜利,趾高气扬,加紧压迫。鲁迅揭露了这种伪造的“世界潮流”,讽刺了那些奴性的“强迫服从”(注:《准风月谈·同意和解释》)。他还直截了当地说:“希特拉先生一上台,烧书,打犹太人,不可一世,连这里的黄脸干儿们,也听得兴高采烈,向被压迫者大加嘲笑,对讽刺文字放出讽刺的冷箭来——到底还明白的冷冷的讯问道:你们究意要自由不要?不自由,无宁死,现在你们为什么不去拚死呢?”(注:《准风月谈·华德焚书异同论》)鲁迅指出:事实不需要多少时候便可以见到分晓,希特勒的“事业”正在碰壁,生活本身必将毫不留情地送给黄脸干儿们“一个大调刺”。谈笑于刀丛之中,以极高的轻蔑对待残酷的压迫,坚持真理,临危不惧,这是体现在鲁迅身上的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美的性格。反映在杂感这一形式里,往往又构成了作者称之为“准风月谈”的这类寓严肃于轻松的文章的特点。
  收录在《准风月谈》里的杂感,还有许多是对社会现象的批评和对文学活动的论述。这些文章同样是表面上谈论“风月”,骨子里却在鼓动“风云”,所言者小,所见者大。在批评社会现象方面,鲁迅鞭挞了“揩油”、帮闲、中头彩、救月亮、说风凉话、“吃白相饭”等等小市民的堕落的恶习,批判精神现象中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的毒素,通过生活的细节揭示尖锐的社会矛盾,以形象的比喻引起人们的思索,启发人们对不合理制度的反抗。在论述文学活动方面,鲁迅针砭了棒场、打诨、“捐班”诗人、“商定” 文豪、写阔人秘史、传“登龙”妙术等等资产阶级文人浇薄的行为,揭露叛徒和革命小贩投机取巧的反动宣传,反对文艺领域内颠倒混沌、不辨是非的现象,为一切必要的驳难和抗争辩护,保卫并且发展了文艺工作中战斗的传统。从这些杂感所反映的内容看来,实质上都是激烈的政治斗争的补充和延伸。出现在鲁迅笔底的是一个充满了混乱、黑暗、欺骗、掠夺的没有前途的社会,这是国民党长期统治的结果。对社会的彻底暴露正是为了动摇这个政权的基础。鲁迅的杂感是雄辩的,每一篇都具有强烈的论战性,尽管不是对某个论敌而发,然而它向生活论战,向不合理的社会制度论战,表现了广泛的思想斗争的特色。至于集内因《重三感旧》而引起的关于《庄子》与《文选》的争论,其中心也是反对后退,不满于“以‘古雅’立足于天地之间”,包含着永远前进和不断革命的现实的意义。
  辑入《花边文学》里的杂感,全部是在报刊上发表过的短评,是鲁迅对于社会批评的进一步的开拓。这些杂感涉及的内容更为广泛。除了妇女、儿童、迷信、自杀等问题外,对于服装、广告乃至几个标点和一套符号,都有洞察入微的精辟的见解。鲁迅善于从日常事物中发现内在的联系,通过辩证的论述揭示其深广的意义,有时是正面的论列。例如《“京派”与“海派”》一文,根据“帝都多官,租界多商”的事实,指出文人“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获利”,从经济依存关系上说明“京”“海”两派的本质,这就活活地画出了知识分子毫无特操的面貌。在《“……”“*****”论补》里,鲁迅指出“**”原来代表古书的阙文,后来又成为检查删节的符号,他说:“不过先前是只见于古人的著作里的,无法可补,现在却见于今人的著作上了,欲补不能。”“无法可补”是学术上的损失,而“欲补不能”却是政治上的迫害,这是古今两种“ **”的不可混淆的区别。在《命运》里,鲁迅说明统治阶级想以优生学济“运命说”之穷,而结果还是枉然,他说:“历史又偏偏不挣气,汉高祖的父亲并非皇帝,李白的儿子也不是诗人。”失去了客观的根据,这就无法使穷人安于运命而不起来革命。这些杂感都写得深刻,透彻,事理分明,一针见血,道人之所未道。有时是侧面的戟刺。例如本意在于反对复古运动的《正是时候》,同时也鞭挞了旧家子弟的心理,指出他们“只因为一点小成功,或者一点小挫折”,便会“立刻退缩”,回到“大宅子里”,“修破书,擦古瓶,读家谱,怀祖德,甚而至于翻肮脏的墙根,开空虚的抽屉,想发见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宝贝”。从环境影响说明“旧家子弟”的性格,这就活活地画出了没落阶级百无聊赖的心理。《洋服的没落》主要是嘲笑保守势力糊涂懵懂的,鲁迅又顺便讥刺了统治集团惯于利用生理的特点以维系野蛮的法制:“脖子最细,发明了砍头;膝盖关节能弯,发明了下跪;臀部多肉,又不致命,就发明了打屁股。”举例通俗而揭露充分。《偶感》主要是抨击投机分子骗人敛财的,鲁迅也随手讥刺了市民阶层往往利用科学的发明以维系落后的风气:“马将桌边,电灯代替了蜡烛,法会坛上,镁光照出了喇嘛,无线电播音所日日传播的,不往往是《狸猫换太子》、《玉堂春》、《谢谢毛毛雨》吗?”引证普遍而挞伐沉重。这些杂感又都写得贴切,泼剌,论证生动,鞭辟入里,发人之所未发。为了更加彻底地打击国民党的反动统治,《花边文学》里还有不少篇什,描摹和解剖了一部分人精神的空虚和卑下,以揭示病态社会严重的症候。鲁迅谴责了趁队起哄、人云亦云的现象:“假使有一个人,在路旁吐一口唾沫,自己蹲下去,看着,不久准可以围满一堆人;又假使又有一个人,无端大叫一声,拔步便跑,同时准可以大家都逃散。真不知是‘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注:分别见《花边文学》中《一思而行》、《〈如此广州〉读后感》、《朋友》诸篇)开始时毫无主见,到头来又莫名其妙,作为奴隶生活的思想烙印,这是社会改革的精神阻力,鲁迅常常用讽刺的烈火去烧毁它。又譬如生活里有这样一种人,受到对方威胁,压力强大,心里虽“不舒服”,却又不敢“出死力来斗争”,鲁迅讥讽地说:“他们会只化一个铜元买一条红纸,写上‘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或‘泰山石敢当’,悄悄的贴起来,就如此的安身立命。”(注:分别见《花边文学》中《一思而行》、《〈如此广州〉读后感》、《朋友》诸篇)再譬如生活里还有这样一种人,明知摆在眼前的是一个骗局,已经掉入圈套,然而自己不揭发,又反对别人揭发,鲁迅愤愤地说:“无聊的人,为消遣无聊计,是甘于受欺,并且安于自欺的,否则就更无聊赖。因为这,……所以使暴露幽暗不但为欺人者所深恶,亦且为被欺者所深恶。”(注:分别见《花边文学》中《一思而行》、《〈如此广州〉读后感》、《朋友》诸篇)从这些淋漓尽致的分析里,可以看出鲁迅对社会思想开掘的深度。代替政治上的直接谴责,《花边文学》是更加深化了的对于国民党统治下许多腐朽现象的批判,它从精神状态上展示了一个正在沉落的社会的面貌。历史蕴藏着丰富的教训。由于爱憎的严明,分寸的适称,鲁迅的杂感不只是对旧事物的打击,也包含着对新事物的促进。它简直是一团火,有人会被灼伤,甚而至于烧死;但也有人从这里感到温暖,望见光明。一切“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不可能不同时又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注:《且介亭杂文末编·白莽作〈孩儿塔〉序》)。在鲁迅的批判反面事物的杂感里,人们仍然能够从字里行间捉摸到作者的理想:他的正面的要求,他所暗示的生活的趋向和历史的进程。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7: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节:且介亭杂文及鲁迅杂文的艺术特色

  《且介亭杂文》共三集,于一九三七年七月同时出版。前两集由鲁迅亲自编定,后一集里部分稿件也经集中,其余则由夫人许广平代为辑成。这些杂感不仅技巧圆熟,论证丰富,而且作者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运用,也大都经过融会贯通,遵循杂感的特点结合在具体的内容里,符合于中国成语的所谓“深入化境”,在艺术上表现了突出的简约严明而又深厚朴茂的风格。   《且介亭杂文》收录写于一九三四年的短评以外的杂感,形式既比《花边文学》多样,内容也不限于社会批评。当时溥仪已在关外称“帝”,随着天羽独占中国的声明的发表,日本侵略者深入华北,占领区不断扩大,红军北上抗日,蒋介石对内踌躇满志,对外进一步准备屈服,授意他的部属写了《敌乎?友乎?——中日关系之检讨》一文,向侵略者乞求和平。因循苟安的思想在一部分人头脑中滋长。鲁迅博采史实,旁敲侧击,以更加巧妙的方法向侵略者及其奴才们进攻。为了揭露日本帝国主义者正在宣传的“王道”,鲁迅指出:在中国历史上,入侵者总是一面到处焚掠,一面侈言“王道”,他们其实是火神扮成的“救世主”,把起来反抗的人称为“顽民”,“从王道天下的人民中除开”(注:《且介亭杂文·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衣冠之族”里有“伏匿”终身的人,也有“唱赞道引”的人,后者认为新的主子果然要实行“王道”子,于是乎明“儒术”,布“儒效”,自以为“虽被俘虏,犹能为人师,居一切别的俘虏之上”(注:分别见《儒术》、《隔膜》两篇);他们相信“陛下”“爱民如子”,“亲亲热热的撒娇讨好去了”。天下哪有征服者真的要“这被征服者做儿子”的呢?文字狱的大量材料证明,结果还是被“杀掉”(注:分别见《儒术》、《隔膜》两篇)。在《病后杂谈》和《病后杂谈之余》里,鲁迅进一步以抒情的笔调,生动的故实,描绘了被奴役的命运,揭开“韵事”里面的惨痛,“艳传”背后的耻辱,说明“自有历史以来,中国人是一向被同族和异族屠戮,奴隶,敲掠,刑辱,压迫下来的,非人类所能忍受的楚毒,也都身受过,每一考查,真教人觉得不象活在人间。”鲁迅要求人们从历史里得出教训,面对残酷的现实,向国内外的压迫者抗争。在他看来,寻求生存的唯一道路是战斗,中国人民本来就具有英勇不屈的传统。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里,鲁迅指出我国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只有他们才是民族的真正的力量。文章唾弃了国民党反动派及其一小撮追随者,而把希望寄托于大多数中国人,寄托于这大多数中国人的代表。它又进一步暗示:到了三十年代,即使这个力量还是“被摧残,被抹杀”,以至被逼转入“地底下”,却仍然在“前仆后继的战斗”。   掌握复杂的阶级关系是鲁迅衡人论世的准则。但他并不生硬地搬引这个准则,只是在铺陈事理的时候,略作提示,使读者心领神会。在《说“面子”》里,他指出外国人说中国人“爱面子”,但上等人的“面子”和下等人的“面子”不同,“例如车夫偷了一个钱袋,被人发现,是失了面子的,而上等人大捞一批金珠珍玩”,却会用各种手段保全自己的“面子”,因而在这些人身上,“爱面子”其实已经和“不要脸”混了起来。在《运命》里,又指出外国人说中国人“信运命”,但负有“定人心”之责者的所谓运命也和一般人所谓运命不同:前者利用运命作为“灭亡之际”推诿责任的“不费心思的解释”,归一切于“命中注定”;后者虽然相信运命,而又确认这“运命可以转移”,却是“值得乐观”的事情。这类似的现象中区别不同的本质,这是鲁迅思想深刻的地方,所谈的现象愈是普遍,也就愈需有独到的见地。在这一段时间里,他还对儿童教育、连环图画、利用旧形式、制定新文字等等发表意见,对“第三种人”以及各种各样文坛上的鬼魅继续进行揭露和追击。在迅速取得反应和立即扫荡“有害的事物”这点上,充分地表现了杂感的确“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注:《且介亭杂文·序言》)。一九三四年关于文艺大众化的讨论,在《且介亭杂文》里占有相当数量的篇幅。在这些文章里,鲁迅既肯定了普及的东西可以提高,也强调了继承的目的在于革新。当文艺大众化转入大众语的讨论时,他在《自由谈》上连载了有名的《门外文谈》,以深入浅出的方式,全面地论述了语言和文学的起源与发展。和专家们的主张不一样,鲁迅认为“中国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原因是“字难写,只好节省些”。这是一个独创性的论断,在学术上具有重要的意义。文章根据历史的趋向指出文字应该为群众所掌握,并接下去说:“凡有改革,最初,总是觉悟的智识者的任务。但这些智识者,却必须有研究,能思索,有决断,而且的毅力。他也用权,却不是骗人,他利导,却并非迎合。他不看轻自己,以为是大家的戏子,也不看轻别人,当作自己的娄罗。他只是大众中的一个人,我想,这才可以做大众的事业。”以群众的创造解释了艺术的现象,要求“觉悟的读书人”回过头来为群众服务。文章对个人与群众关系的正确阐述,可以移用到一切工作上。   一九三五年写的收入《且介亭杂文二集》的杂感,是对文化现象和文学活动的比较集中的批评。从社会舆论到新闻报道,从书籍出版到钢笔生产,从漫画到木刻,从讽刺到传奇,涉猎广泛,持论精到。然而作为鲁迅当时注意的中心,却是对文艺领域内不良习气和消极趋向的斗争。针对周作人、林语堂、施蛰存以及一大批政客豪商、文人学士们的活动,他写了不少意义深长的杂感。《隐士》、《“寻开心”》嘲讽了谋隐闹市和玩世不恭;《“招贴即扯”》、《逃名》揭发了曲解古人的贻羞同文;《“京派”和“海派”》、《文坛三户》、《从帮忙到扯淡》进一步暴露了“文人无文”的事实,指出“京派”和“海派”已经合流,“破落户”和“暴发户”也互相交融,于是在“乱点古书,重抄笑话,吹拍名士,拉扯趣闻”之余,忽而主张“本位文化”,忽而提倡“读经救国”,有“帮闲之志”而无“帮闲之才”,其结果无非是“扯淡”而已。在七篇论“文人相轻”和八节《“题未定”草》里,鲁迅又从理论上对这些现象进行分析,但也仍然有申说,有驳难。他主张文人需要别是非,明爱憎,不应该“圆通”,“随和”,“贵古而贱今,忽近而图远”;反复地批评了“倚徙华洋之间,往来主奴这界”的倾向,批评了“对于人生,既惮扰攘,又怕离去,懒于求生,又不乐死,实有太板,寂绝又太空,疲倦得要休息,而休息又太凄凉”的精神状态。他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通过大量材料论述了过去时代的文学现象,扬幽发伏,纠正了历来对蔡邕、陶潜、袁宏道的看法,保卫了战斗的传统。鲁迅反对以偏概全,反对以“摘句”论断“全诗”,对选家们以个人好恶糟蹋古人提出强烈的抗议。在他看来,立“虚心平气”为选诗的极境,就和以“并不自立意见”为作史的极境一样:说得出,却做不到。例如张岱,曾主张选文造史,必须持平,而在论东林党的时候,却又立足于“东林虽多君子,然亦有小人,反东林者虽多小人,然亦有正士”;貌似公允,骨子里却是“苛求君子,宽纵小人,自以为明察秋毫,而实则反助小人张目”。鲁迅认为:“古今来无纯一不杂的君子群,于是凡有党社,必为自谓中立者所不满,就大体而言,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他就置之不论了。”当时统治阶级正在制造混乱,思想界又大都浑浑噩噩,——“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鲁迅的这些文章,不但为文艺批评树立了严正的标准,还从思想方法上锻炼了读者,使他们别是非之界,明取舍之道,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至于行文的恣肆跌宕,回旋俐落,摆事实,讲道理,作为思想战线上理论斗争的一种形式,七“论”和《“题未定”草》又都以其缜密和周详而成为出色的范例。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8:17 | 显示全部楼层
  鲁迅在书前的《序言》里说:“在今年,为了内心的冷静和外力的迫压,我几乎不谈国事了,偶尔触着的几篇,如《什么是“讽刺”?》如《从帮忙到扯淡》,也无一不被禁止。”其实触及国事的决不止这两篇,因为政治毕竟是鲁迅关心的问题。譬如用日文写的《陀思妥夫斯基的事》,鲁迅自说这篇文章是要阐明:“被压迫者对于压迫者,不是奴隶,就是敌人,决不能成为朋友,所以彼此的道德,并不相同。”这就直接答复了日本侵略者提出的“日中提携”、“共存共荣”的问题:被压迫民族决不能同正在侵略的民族和平共居。在《“题未定”草》的最后一节里,鲁迅以北平居民纷纷慰劳“一二九”运动中被警察袭击的游行学生为例,热情充沛的赞扬了他们,他说:“谁说中国的老百姓是庸愚的呢,被愚弄诓骗压迫到现在,还明白如此。”他分析说:“老百姓虽然不读诗书,不明史法,不解在瑜中求瑕,屎里觅道,但能从大概上看,明黑白,辨是非,往往有决非清高通达的士大夫所可几及之处的。”这便是革命的柱石。“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这里又对国民党反动派作出了答复,表现了作家对人民力量的信任和对革命未来的乐观。在三十年代乌云弥漫、波涛汹涌的日子里,中国作家绝大多数是拥护革命和靠近人民的;但是,能够以这样开朗广阔的襟怀面对一切,以蔑视的态度再接再厉地向反动派斗争,千夫所指,横眉冷对,却又实在是无逾于鲁迅的了。
  《且介亭杂文末编》是鲁迅在健康极坏的情况下不倦工作的成果。一九三六年他曾两次重病,拒绝易地疗养,认为“环境瞬息万变”,不应在这个时候“独自远行”(注:许广平:《关于鲁迅先生的病中日记和宋庆龄先生的来信》,发表于1937年11月1日《宇宙风》第50期,后收入《关于鲁迅的生活》)。《白莽作〈孩儿塔〉序》、《续记》以及稍后的《半夏小集》、《“这也是生活”》、《死》等是先后两次病稍起时的作品,或则缅怀战友,或则抒发感情。在这些文章里,或多或少反映着疾病对他情绪的影响:在义愤和亢奋中时而带着一点忧郁和焦躁。以行文而论,不仅和《二集》里许多杂感不同,也不及同书里《〈出关〉的“关”》、《我的第一个师父》等篇写得舒卷从容,不过战斗的精神是一致的。鲁迅对无产阶级怀着坚贞不拔的感情,《写于深夜里》以悲愤的笔调,描绘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秘密审判和秘密杀人,被称作“童话”的几个场面,正象《为了忘却的记念》里一些平淡然而深沉的叙述一样,渍血透纸,沁人肺腑。这两篇散文在三十年代感动和激励了无数正在前进的青年。中国共产党提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消息传到上海以后,各阶层人民纷纷拥护。革命的形势正在起着变化。鲁迅拥护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由于一九二七年血的教训还在眼前,十年内战中残酷斗争的印象又实在太过深刻,他从这些事实里培养起来的对于人民的爱,对于阶级敌人刻骨的仇恨,使感情不能立刻扭转过来,而当时一些魑魅魍魉的行为,又确实使他看不下去。他说:“‘联合战线’之说一出,先前投敌的一批‘革命作家’,就以‘联合’的先觉者自居,渐渐的出现了。纳款,通敌的鬼蜮行为,一到现在,就好象都是‘前进’的光明事业。”又说:“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着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注:《且介亭杂文末编·半夏小集》)这些充满着阶级感情的言论,说明鲁迅对革命前途问题曾经思考得多么深入。他的许多思想,都是和毛泽东同志相通的。当地一旦了解了毛泽东同志的英明领导,听到了对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正确解释,他立刻毫不犹豫地宣告:“中国目前的革命的政党向全国人民所提出的抗日统一战线的政策,我是看见的,我是拥护的,我无条件地加入这战线。”(注:《且介亭杂文末编·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对统一战线问题的理解,远比一般左翼文化工作者要深刻。他阐述了统一战线对于文学运动的关系,认为在共同的目标下,革命文学不是放弃“阶级的领导的责任”,这种责任将是“更加重,更放大,重到和大到要使全民族,不分阶级和党派,一致去对外。这个民族的立场,才真是阶级的立场”(注:《且介亭杂文末编·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鲁迅对于民族解放运动中统一战线的看法,已经完全自觉地深入到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的辩证关系里,使过去的斗争和当前的纲领统一起来,有了全面的完满有认识。在稍早的用日文写的《我要骗人》里,他揭发了以“日中亲善”骗取“共同防共”的阴谋,文章说:“不久之后,恐怕那‘亲善’的程度,竟会到在我们中国,认为排日即国贼——因为说是共产党利用了排日的口号,使中国灭亡的缘故,——而到处的断头台上,都闪烁着太阳的圆圈的罢。”在稍后的《答托洛斯基派的信》里,他驳斥了用“阶级立场”反对统一战线的诡计,信里说:“你们的‘理论’确比毛泽东先生的高超得多,岂但得多,简直一是在天上,一是在地下。但高超因然是可敬佩的,无奈这高超又恰恰为日本侵略者所欢迎,则这高超仍不免要从天上掉下来,掉到地上最不干净的地方去。”前一段话说明:大敌当前,反共的道路正是一条通向亡国的道路;后一段话又指出:在反对帝国主义的斗争中,违背了民族的立场,实际上也就是韦背了阶级的立场。鲁迅的思想在新的历史阶级里有了更高的发展。他沉重地打击了日本帝国主义者和托洛茨基分子,就他思想所包含的深刻意义而言,这又是中华民族在求生存的斗争中文化方面一个伟大的引导的力量。
  继《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之后,鲁迅续写《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未终篇而遽告逝世。杂感是鲁迅一直运用到生命最后的武器。环绕着每一历史时期的中心斗争,从“五四”当时打倒封建势力和传统习惯开始,经过对反动军阀以及资产阶级右翼的长期鏖战,特别是十年内战时期在狼烟遍地、短兵相接的反文化“围剿”中,这种文体以其挥洒的自由,接应的迅速,涵容的广泛,在鲁迅的运用下发挥了极大的威力。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曾经说明,杂感应该“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在另一个地方,他又指出杂感和现实生活“切贴”,“生动,泼剌,有益,而且也能够移人情”(注:《且介亭杂文二集·徐懋庸作〈打杂集〉序》)。战斗是杂感的生命,它必须具有现实的内容;但杂感又需要给人艺术的享受,发挥感染和陶冶的作用。鲁迅的论点是他自己创作实践的总结和概括。作为文学形式的一种,他的杂感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具备了值得人们反复阅读的较为永久的意义和价值。
  文学作品的历史价值主要决定于它的社会意义。首先,鲁迅的杂感是社会思想和社会生活的艺术的记录。虽然“所写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来,已几乎是或一形象的全体”(注:《准风月谈·后记》),进而综观他的所有的杂感,则又几乎写出了整整一个时代的风貌。恩格斯在致玛·哈克奈斯的信中赞扬巴尔扎克,说他的《人间喜剧》是“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巴尔扎克“用编年史的方式,几乎逐年地把上升的资产阶级在一八一六年至一八四八年这一时期对贵族社会日甚一日的冲击描写出来”(注:恩格斯1888年4月致玛·哈克奈斯的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462—463页)。在中国,鲁迅以杂感的形式完成了《人间喜剧》的任务,从社会的各个方面写出了复杂的斗争,写出了阶级力量的变化和消长,表现了从“五四”到抗日战争爆发前整个历史的进程。其次,鲁迅的杂感铭刻着对人民的关爱和对敌人的憎恨,描写了人民的苦难和斗争,愿望和理想。他和以前的现实主义者的区别不仅仅在于时代不同——前人写的是资产阶级对于贵族社会的威胁,鲁迅则写出了无产阶级起而代替资产阶级的经过;他们的根本区别在于对各自时代里两种对峙势力所采取的不同的立场。例如巴尔扎克,就不无惋惜地描写了“在他看来是模范社会”(注:恩格斯1888年4月致玛·哈克奈斯的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462—463页)的堕落和衰亡,鲁迅则以杂感表达了他的逐步地成为新兴阶级代言人的全部思想历程,他代表了“全民族的大多数”(注:《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选集》横排本第2卷第658页),他的杂感是新社会的催生剂。鲁迅的精神联系着未来,永远是一个鼓舞人们前进的力量。再次,鲁迅的杂感有丰富的理论含量。杂感的形式要求作家不断地对生活现象作出判断,从复杂的社会动态和激烈的实际斗争中提炼思想材料,经过“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注:《实践论》,《毛泽东选集》横排本第1卷第268页)的反复活动,形成观点或理论。鲁迅的杂感表达了许多精辟的见解,契合乃至阐明了客观的规律;而当他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以后,科学的体系不仅使鲁迅杂感的理论含量更见丰满,并且造诣也更深更高,表现了生气勃勃的活力。它们既是诗,又是政论。说是政论,因为鲁迅的杂感是从各方面来联系现实斗争的,现实斗争又从各方面深化了鲁迅的理论,从而使这些杂感成为以文学的形式做到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与中国的具体生活实际相结合的范例,在提高群众觉悟方面有着广泛而深入的作用。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8:37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四”以后的杂感一方面吸收了外来的essay(随笔)和feuilleton的特点,另一方面又和中国的古代散文的深厚基础相关连。鲁迅曾经列举罗隐的《谗书》,皮日休和陆龟蒙的短文,以及明末那些“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注:《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的小品,说明这个新的形式产生之前已经存在的历史背景。以鲁迅的杂感而论,析理严密,行文舒卷,于清峻中寓朴茂,于简约中见恣放,这些就大抵受有魏晋文章的影响。章太炎在《论式》里说:“魏晋之文,大体皆埤于汉,独持论仿佛晚周,气体虽异,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帝达,可以为百世师矣。”(注:《国故论衡》中卷文学篇,见古书流通处影印浙江图书馆校刊《章氏丛书》第13册)魏晋的论辩文章一般都具有屈原的文彩,而又继承了庄周、韩非的传统:善于取譬,长于说理。孔融、嵇康、阮籍这些人都爱排除陈言,独辟蹊径,如《文心雕龙·事类篇》所说,“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通过常见的现象,阐发重要的道理,在论述中时时使用反语。鲁迅爱好嵇康,曾先后七次校订《嵇康集》,他对魏晋文章的评价很高,在杂感里可以看到明显的影响。但是,鲁迅毕竟是现代文学的开山,杂感又是适应思想革命和文化革命而产生的一种文体,作家以其卓越的艺术素养,在反映现代生活的时候作了多样的创造,表现了动人的艺术魅力。鲁迅是杂感艺术独具匠心的开拓者。
  鲁迅曾经解释自己杂感的特点是:“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杂感的形式多种多样,总的说来,这种文体大都结合着评论和文艺两种因素,在表达某一思想内容的时候,既要有绵密的逻辑又要有生动的形象。“不留面子”和“常取类型”正好适应了这样的要求。从杂感的直抒己见而言,和论文较为接近,需要有论文的条理和层次。但杂感展开逻辑的方式又不完全和普通的论文相同,因为它是艺术品。鲁迅说过:“通烈的攻击,只宜用散文,如‘杂感’之类,而造语还须曲折。”(注:《两地书》三二)“曲折”在这里并不意味隐晦,而是表现的一种特殊方式。鲁迅不常在杂感里作出直接的结论式的答案,他往往采用对比、暗示、取譬、借喻等等手段,通过客观的叙述揭发内在的矛盾,使人从事物的相互关系中得到启发。例如为了批评出版界的贫乏和草率,他说:“生得又高又胖并不就是伟人,做得多而且繁也决不就是名著,而况还有‘剪贴’。但是,小小的一本‘什么ABC’里,却也决不能包罗一切学术文艺的。一道浊流,固然不如一杯清水的干净而澄明,但蒸溜了浊流的一部分,却就有许多杯净水在。”(注:准风月谈·由聋而哑)这里指出了量和质的关系,量多不一定等于质好,然而量中求质,以一道浊流和一杯清水相比,量多却又包含着达到质好的条件。和一般的推理不同,这些论证都是具体的,以内在的逻辑取胜,读来委婉而又明白。杂感的作用和别的艺术形式一样,重要的是运用生活现象来说明问题,正如演绎数学的时候需要列出正确的方程式,使读者能够根据方程式去寻求答案,水到而后渠成。这样才能耐人咀嚼,令人信服。鲁迅有时还采取具有象征意义的手法通过对某一常见现象的综合和描摹,合乎逻辑地引起人们对更大的问题的联想。《伪自由书》中的《现代史》和《准风月谈》中的《看变戏法》,写的是走江湖的耍把戏,敛钱财,然而意在言外,从作者的暗示中,人们却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国民党政权虏掠剥削、无所不用其极的丑态。沟通这种联想的是由事物本身的逻辑而引起的相互之间的精神联系。类似的例子在鲁迅的杂感里比比皆是。譬如《准风月谈》里的《爬和撞》,就以生理动作比拟精神现象,有力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里反动统治阶级竭力宣传的生活哲学。一种是让人安分守己地“爬”:“耕田,种地,拣大粪或是坐冷板凳”,背着苦恼的命运,“拚命的爬,爬,爬”,“一步步的挨上去又挤下来,挤下来又挨上去”,并且借此培养他们的错觉,使他们“认定自己的冤家并不在上面,而只有旁边——是那些一同在爬的人”。另一种是专门对付“爬”得不耐烦的人的办法:“撞”。发行“航空奖券”,制造投机机会。“这比爬要轻松得多,手也不必用力,膝盖也不必移动,只要横着身子,晃一晃,就撞过去”。撞得好,“妻、财、子、禄都有了”。撞不好,“至多不过跌一交,倒在地下。那又算得什么呢,——他原本是伏在地上的,他仍旧可以爬”。“爬”和“撞”是统治阶级一手制定的控制人民、防止反抗的办法。鲁迅以具象的动作画出了抽象的哲理,通过内在联系把两者结合起来,写得丝丝入扣,无懈可击。这不是论文的推理,因为它借助于生活的形象;也不是小说的描写,因为它仍然以议论为主。这是杂感展开理论逻辑的特殊的手段和方法。
  在展开理论逻辑的时候,形象在鲁迅的杂感里起着很大的作用。他不仅常常通过比喻的方法,援引例如:媚态的猫”等等动物的特点概括或一人群的精神面貌,便是描写直接论列的对象,也往往能够深入一点,绘声绘色,铸成“锢弊”的“类型”。譬如他写舞台上二丑扮演的清客之类的佞伪,在说明他依靠权门,凌蔑百姓,帮着主人吓唬和嘲笑被压迫者之后,接着说:“不过他的态度又并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面又回过脸来,向台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点,摇着头装起鬼脸道:你看这家伙,这回可要倒楣哩!”(注:《准风月谈·二丑艺术》)文章表现帮闲们一面受着豢养,一面预留退路的性格,鞭挞忮心,直逼肺腑。作品所描画的对象愈具有代表性,它的社会意义也就愈普遍,这正如鲁迅说的:“盖写类型者,于坏处,恰如病理学上的图,假如是疮疽,则这图便是一切某疮某疽的标本,或和某甲的疮有些相象,或和某乙的疽有点相同。”(注:《伪自由书·前记》)触类旁勇,更足以引起人们的普遍警诫,不过形象的作用也不限于写出“类型”而已,它还往往突出矛盾,加强论点,深化了问题的论述。譬如鲁迅劝人不要相信那些冠冕堂皇、俨乎其然的文章,掌握其夸大、装腔、撒谎的实质,他以读文学作品时需要打折扣为喻,举例说:“称赞贵相是‘两耳垂肩’,这时我们便至少将他打一个对折,觉得比通常也许大一点,可是决不相信他的耳朵象猪锣一样。说愁是‘白发三千丈’,这时我们便至少将他打一个二万扣,以为也许有七八尺,但决不相信它会盘在顶上象一个大草囤。”(注:《伪自由书·文学上的折扣》)“猪锣”和“大草囤”都是非常形象的,它以具体的画面说明要讲的道理,使人一见就懂,一想就通。形象在这里表现了雄辩的力量。其实不仅砭锢弊是如此,在描写正面事物的时候,鲁迅也从来不曾放松形象的烘染。他善于利用故事的具体性,略加综合,以勾画他所推崇的人物。例如《且介亭杂文》中《忆韦素园君》一文写韦素园认真的性格:“一认真,便容易趋于激烈,发扬则送掉自己的命,沉静着,又啮碎了自己的心。”文章接着写了这样一个故事:“我因此记起,素园的一个好朋友也咯过血,一天竟对着素园咯起来,他慌张失措,用了爱和忧急的声音命令道:‘你不许再吐了!’我那时却记起了伊勃生的勃兰特,他不是命令过去的人,从新起来,却并无这神力,只将自己埋在崩雪下面的么?……”这里的惋叹,有爱惜,有赞扬,有批评。从蘸满着感情的笔触里,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素园。鲁迅的心是沉重的,读者也感到同样的沉重。这正是“画眼睛”的办法,其稍殊于小说者,不过夹叙夹议,始终保持着杂感或散文的特点而已。此外如将急于流布亡友的遣文比作“捏着一团火”(注:《且介亭杂文·白莽作〈孩儿塔〉序》),以说明迫不及待的心境;将自己的杂感集说成是“在深夜的街头摆着一个地摊”,“有的无非几个小钉,几个瓦碟”(注:《且介亭杂文·序言》),以“深夜”比拟黯重的时代气氛,以摆“地摊”绘状自己在艰苦条件下千方百计地宣传革命真理的平凡而伟大的感情。前者有些许夸张,后者带一点廉虚,然而又莫不简括精到,一律以形象出之,表现了一种富有情趣的动人的风格。
  这种风格的形成也和作家作用的语言有关。鲁迅是语言艺术的大师,造语精密,词汇丰富。他经常向口头语言学习,经过加工而写入文章。还主张适当地采用外来语法。在谈到自己小说语言的时候,又曾经声明:“没有相宜的白话,宁可引古语,希望总有人会懂,只有自己懂得或连自己也不懂的生造出来的字句,是不大用的。”(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这在杂感里表现得更为显著;而时用排句,间有对偶,则又往往增加语言的变化,加强文章的气势。鲁迅杂感包含着多方面知识:社会、历史、科学、文化,古今中外,无不网罗。因而在文章里也出现了和这种知识相适应的博采众长的语言。不过就大体而论,作为骨干的仍然是加了工的口头语:简洁,凝炼,有力。这种精密活泼的语言不但有助于理论逻辑的准确展开,而且使抽象的概念血肉丰满,给人以难以磨灭的印象。再加上作家幽默的才能,讽刺的手腕,貌似冷峭而内实热烈的气质,这就使他的杂感具有非常突出的个人风格。这种风格启发了广大的青年,杂感的“作者多起来,读者也多起来”(注:《且介亭杂文·序言》),三十年代后期甚至出现了被称作“鲁迅风”的杂感流派,在激烈的斗争中不断地发挥着教育人民、打击敌人的战斗作用。从“五四”开始逐渐发展起来的杂感,也由于鲁迅的实践和倡导,终于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中运用便捷和影响深远的一种文学形式。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小黑屋|手机版|Archiver|EFZM ( 沪ICP备17029626号-4 )  

GMT+8, 2025-6-21 17:48 , Processed in 0.594175 second(s), 6 queries , File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