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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心诚则灵

高中语文教参第一册:《记念刘和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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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15:51 | 显示全部楼层

《记念刘和珍君》备课素材

课文题解   1926年3月18日,北洋军阀段祺瑞政府悍然命令士兵对参加反帝示威游行的爱国学生开枪,制造了骇人听闻的“三·一八”大屠杀流血事件。刘和珍等人都是在当时遇害的。惨案发生后,一些反动文人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制造种种流言,污蔑爱国青年。血腥的镇压、无耻的造谣污蔑,激起鲁迅先生的满腔愤怒。在此情况下,鲁迅先生写了这篇文章,表达了他对自己的学生刘和珍以及在这次事件中蒙难牺牲的爱国学生的痛悼与怀念之情,同时也是为了揭露反动军阀的凶残卑劣及其走狗文人的阴险无耻,激励人们同敌人进行更有效的战斗。 课文简析   这是鲁迅先生为纪念在“三·一八”惨案中牺牲的烈士而写的一篇感情深沉的记叙文。文中抒情议论的篇幅差不多和叙述一样多。全文共七节,以鲁迅先生在“记念刘和珍”时引发的悲愤的感情为线索,形成一个结构严谨的整体。学习这篇课文,应注意文章的记叙部分,了解文章记念了刘和珍的哪些事迹。要透过作者对刘和珍事迹的叙述,看出刘和珍的为人。同时也不能忽略文章的抒情议论部分,要想想鲁迅先生除了对刘和珍这样的优秀表示痛悼之外,还表达了什么感情--有对杀人凶手的揭露,有对帮凶文人的愤怒,也有对庸人的悲哀,还有对苟活者的期望。   全文没有详细介绍刘和珍的生平,也没有评写惨案的本身,而是从追悼会写起,抓住一些细节来抒发感慨,边叙边议,抒发了作者自己的激越、悲愤的感情,其中不少警句发人深省,给人以极大的启示。 特点提示   简练的叙事,深刻的议论,强烈真挚的抒情,三种表达方法完美地结合,是本文的最大特点。这在上面的“课文简析”中已作了概括的分析。其次,这篇文章的语言具有深刻的哲理意味,充满诗情,有许多精辟的警句,感人至深,意蕴深邃,体现了哲理和诗情的和谐统一。还有一点要特别注意,作者对刘和珍形象特征的叙述是“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文中先后出现五次之多。“我……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我还有要说的话”,“我说不出话”,“我实在无话可说”等语句在文中反复重叠出现,深切地表达了对刘和珍的崇敬和对死难烈士的悲愤之情,感人至深。 问题思考   怎样“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解题思路   “沉默”,就是“默无声息”。这里说的是两种沉默:一种是“出离愤怒”、陷于极度悲痛的“沉默”,“于无声处听惊雷”,预示着革命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的“沉默”;一种是逆来顺受,真正“默无声息”,不敢反抗,走向灭亡的“沉默”。两种沉默,两种前途,两种结果:不在沉默中被奴役,被黑暗统治,被灭亡。作者怀着最大的愤怒,发出最有力的号召,启示人们:事情已经到了尽头,对中外反动派说什么说也没有用,必须起来和凶残的敌人作殊死的斗争。这是作者写作本文的主要意图所在。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16:13 | 显示全部楼层

记念刘和珍君(练习测试)

一、选择加黑的字注音和解释都对的一组。 A.寥落(liào 稀疏) 黯然(àn 昏黑) 攒射(cuán 聚,凑集) 喋血(dié 血流出来的样子) B.浸渍(zì 浸) 噩耗(è 惊人的) 不惮(dàn 怕) 立仆(pū 倒下) C.菲薄(fēi 微、薄) 踌躇(choú chù 犹豫) 血痕(héng 痕迹) 赁屋(lìng 买) D.长歌当哭(dàng 当作) 殒身不恤(xù 畏惧) 桀骜(jié’áo 性情暴烈) 屠戮(lù 合力) 答( ) 二、以下说法是否正确,在正确的后面划“√”,错误的后边划“×”。 1.复杂记叙文常常要用线索把材料贯穿起来,线索可以是中心事件,可以是人物,也可以是感情。《纪念刘和珍君》一文的线索是作者悲愤的情感。( ) 2.《纪念刘和珍君》中作者反复描写了刘和珍的外貌,用来突出她对敌人“总该有些桀骜锋利”的性格特点。( ) 3.本文将记叙、议论、抒情极好地结合在了一起,叙述中饱含了强烈的爱憎,议论的观点又极为鲜明。( ) 4.文章开头的“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只是用来点明开追悼会的时间。 ( ) 5.刘和珍是鲁迅的学生,她与杨德群等爱国青年在“三·一八”惨案中被国民党政府屠杀。( ) 6.程君“正告”鲁迅先生:“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所以鲁迅才写下了《纪念刘和珍君》一文。( ) 7.作品痛斥了反动政府的屠杀罪行,揭露了所谓学者文人的卑鄙无耻,表达了对死难烈士的崇高敬意。( ) 8.“三·一八”惨案后,那些害怕反动势力,苟且偷生的人,将会被血的事实惊醒,逐渐看到革命的希望,而那些真正的革命者,将更加勇敢地投入到斗争中去。( ) 三、默写。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 。 , , ,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 。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 。 ; , , ,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四、选出对红字句子表达作用理解正确的一项。 1.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A.这是个一般疑问句,作者用提问的方式,启发读者思考。 B.这是一个设问句,答案在前一个句中,“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人就是“哀痛者”和“幸福者”。 C.“怎样的”意思是“多么沉痛的”,于是本句句意为:这是多么沉痛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啊! D.这是一个反问句,其中饱含了作者对“真的猛士”的赞叹,可以这样理解这句话:这是多么伟大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啊! 答( ) 2.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A.这是一段议论性文字,红字句子深刻地揭露了社会的黑暗:他们甚至对鲁迅先生的痛苦都要表示快乐! B.这是一段心理剖白,红字句子表明鲁迅先生沉痛悼念死难烈士,要与黑暗的社会斗争下去的决心。 C.这是一段记叙性文字,叙述了鲁迅先生的内心活动,红字句子表明鲁迅先生无以纪念死难烈士的惭愧心情。 D.这是一段议论性文字,红字句子痛斥了黑暗的社会,表明鲁迅先生以“苦痛”来纪念死难烈士的心迹。 答( ) 五、阅读下面文字,回答问题。 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1.本段文字运用了哪种论证方法? A.举例论证 B.对比论证 C.比喻论证 D.类比论证 答( ) 2.“其”指代的是( )。 A.煤的形成 B.大量木材 C.结果却只是一小块 D.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 3.鲁迅先生对徒手请愿的态度是( )。 A.赞成 B.不赞成 C.认为有可取之处 D.指出其消极的方面 六、《纪念刘和珍君》将记叙、议论、抒情很好地结合了起来,为下列语段选择正确的答案填在括号里 A.叙述 B.议论 C.直接抒情 D.间接抒情 1.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 ) 2.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杨德群君。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 3.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逝,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 ) 4.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 ) 七、阅读下面的文字,回答后面的问题。 ①在伦敦的中等街道上常常有面容憔悴,蓬发粗手的工人来往徘徊,或是顺街疾走。②到处想找点小机会可以弄到这一天买面包的便士。③我遇到的不止一次了。④他们搭讪着同你说话,给你引路,末后要讨几个。⑤其实比起那些站在小饭馆门外手托火柴等着施舍的乞人尤为难过。⑥因为这些徘徊或疾走的失业者,有很好的体力,也有工作的经验与技能,他们还不肯作一个社会上的废人,向人前乞求,也不同残废者只望着别人的同情,然而他们拿什么去吃饭呢?⑦他们有精力,有技能,有历练的头脑与两手,却不能凭空去拿面包。 1.如果把这段文字分成两个自然段,较合理的分法应是( )。 A.①②③/④⑤⑥⑦ B.①②/③④⑤⑥⑦ C.①②③④/⑤⑥⑦ D.①②③④⑤/⑥⑦ 2.对上文主旨概括最准确的一项是( )。 A.再现了资本主义社会失业者的悲惨境遇。 B.表现了资本主义社会受压迫、受剥削者的痛苦生活。 C.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剥削阶级对劳动者的欺压和盘剥。 D.通过对失业者悲惨遭遇的介绍,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 八、阅读文章并回答问题。 生命 巴金 我接到一个不认识的朋友的来信,他说愿意跟我去死。这样的信我已经接过好几封了,都是一些不认识的年轻人寄来的。现在我住在一个朋友的家里,是一个很安静的地方。我的窗前种了不少的龙头花和五色杜鹃,在自己搭架的竹篱上缠绕着牵牛花和美国豆的长藤。在七月的大清早,空气清新,花开得正繁,露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对面屋脊上站着许多麻雀,它们正吵闹地欢迎新生的太阳。到处都充满着生命。我的心也因为这生命的繁荣而快活地颤动了。 然而这封信使我想起了另一些事情。我的心渐渐地忧郁起来。眼前生命的繁荣仿佛成了一个幻景,不再像是真实的东西了。我似乎看见了另一些景象。 我应该比谁都更了解自己罢。①那么为什么我会叫人生出跟我去死的念头呢?②难道我就不曾给谁展示过生命的美丽么?③为什么在这个充满了生命的夏天的早晨我会读到这样的信呢? 我的心里怀着一个愿望,这是没有人知道的:我愿每个人都有住房,每个口都有饱饭,每个心都得到温暖。我想揩干每个人的眼泪,不再让任何人拉掉别人的一根头发。 然而这一切到了我的笔下都变成另一种意义了。我的美丽的愿望都给现实生活摧毁干净了。同时另一种思想慢慢地在我的脑子里生长起来,甚至违背了我的意志。 我能够做什么呢? “我就是真理,我就是大道,我就是生命。”能够说这样话的人是有福的了。 “我要给你们以晨星!”能够说这样话的人也是有福的了。 但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够说一句这样的话呢? 一九三四年七月在北平 1.根据文意对标题“生命”的正确理解是( )。 A.批评“不认识的朋友”对生命的轻视。 B.赞美生命的可贵。 C.作品使人轻生,作者对此感到后悔。 D.赞美生命,揭露黑暗的社会使普通人的生命难以维持。 2.“眼前生命的繁荣仿佛成了一个幻景,不再像是真实的东西了。我似乎看见了另一些景象。”这句话该怎样理解?作者似乎看见了什么景象? 3.第3自然段红字部分有无反问句?如果有,是哪个? 4.对“然而这一切到了我的笔下都变成另一种意义了。我的美丽的愿望都给现实生活摧毁干净了。”的正确理解应是( )。 A.作者的创作意图和最终作品表现出来的主题毫不相干。 B.丑恶的现实生活将我美好的愿望摧残了,所以生活只能以它悲惨的真实面目出现在作品中。 C.丑恶的现实生活摧毁了我的美好的愿望,所以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生活是虚假的。 D.我的美丽的愿望都给现实生活摧毁了,所以我只能写一些看了令人想去自杀的作品。 5.文中朋友家自然环境的描写在文中起的作用是( )。 A.反衬了旧中国社会的黑暗 B.表现了朋友家环境的优越 C.表现作者喜爱这种环境 D.在极力渲染社会的黑暗 6.根据巴金的创作道路,理解全文的最后一句话。选用理解正确的一项。 A.为自己不能向别人许愿而惭愧。 B.表示自己要做一个可以向别人许愿的人的决心。 C.作者的确不知自己何时能成为一个向别人许愿的人。 D.作者不会许愿,但他以自己的作品,揭露社会,使人们认清它的黑暗、腐朽,从而起来推翻它。 答( ) 附:参考答案 一、B 二、1.(√)2.(×)3.(√)4.(×)5.(×)6.(×)7.(√)8.(√) 三、略。 四、1.D 2.B 五、1.C 2.B 3.B 六、1.A 2.A、D 3.B 4.B 七、1.D 2.D 八、1.D 2.现实生活的悲惨使“眼前生命的繁荣”变得不再像是真实的东西。悲惨的现实生活。3.有② 4.B 5.A 6.D  

(中学语文网中网辑)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18:18 | 显示全部楼层

鲁迅和他骂过的人(1)

鲁迅在文章中指名道姓“骂”过的人,有百人上下;与其论战的重要人物,也有二三十人。如此之多,在中国现代文坛和学界,不说绝无仅有;也是十分罕见的。许多人当时是名人,不少人后来成了名人。许多人当时是那样,后来却变了一个样。中国人尤其爱面子,中国文人则酷爱面子,被“骂”之后,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在一场又一场的论争中,你来我往,你争我斗,批评,反驳,辩解,声明,反思,诸如此类的文章,鲁迅生前身后,不绝于文坛,虽有是非曲直、利害功过,却时不时被当事人和非当事人搅扰得不清不楚,沸沸扬扬。

到了新时期,鲁迅研究冲破了种种禁区,呈全方位开放趋势。鲁迅曾经被陪绑在另一个神身上,似乎也成了神;一切被神化了的,都还了俗,鲁迅也成了实实在在的鲁迅了,所谓“返回鲁迅本身”是也。于是,有人提出鲁迅研究也有“两个凡是”,比如有人认为应该推翻“凡鲁迅骂过的人就一定糟糕,凡鲁迅赏识的人就好到底”的观点。有的人公开对鲁迅表示不屑:“鲁迅么,无非就是骂人。”至于别人骂鲁迅,对鲁迅进行围剿,他们是有眼无珠,全然不见了。至于鲁迅为什么“骂人”,“骂”得对不对,以及与社会、时代的关系,乃至鲁迅“骂人”的意义和价值,等等,等等,他们都无暇无心去细究。一切以条件、地点和时间为转移,分析问题不顾及这些,抽去了历史背景,前提条件,等等,惟余“骂人”二字。这无非是为了贬低鲁迅、否认鲁迅。

鲁迅生前死后,或是被攻击被践踏,或是被利用被神化,但我们只要忠实于鲁迅本身,就可见这些侮辱与损害,并不影响鲁迅自身的伟大。有人为鲁迅的屡遭误解鸣不平,认为鲁迅也是不幸的。其实,这不是鲁迅的不幸,鲁迅至多是被蒙上了一层灰尘而已,轻轻一抹,灰尘自去。有《鲁迅全集》在,犹如崇山峻岭、长江大河在,“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我倒觉得,从一些无聊的、浅薄的诋毁鲁迅的文章中,看出了某些中国人,甚至某些中国名人的不幸。郁达夫说:“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因为鲁迅的一死,使人们自觉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为,也因为鲁迅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郁达夫散文选集·怀鲁迅》)

鲁迅是伟大的。鲁迅的伟大决不因为哪一个大人物盛赞过鲁迅,所以才变得伟大起来。不是的。鲁迅存在的本身,决定了他应有的地位。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一大奇观,倘没有鲁迅,本世纪中国的文化史,尤其是文学史,不说黯然失色,也肯定要减色几分的。那么,我们应该怎样理解鲁迅的“骂人”现象呢?

我以为,我们首先要理解当时的时代。“五四运动”前后,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学术文化空前繁荣的几个时期之一。在对传统一元文化进行全面彻底的批判的同时,外来文化纷纷涌进国门,逐步形成了文化机制的多元格局。蔡元培循“思想自由”原则,首先在北京大学实行“兼容并包主义”,即:“无论有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 (蔡元培:《致<公言报>并答林琴南君函》,载1919年3月18日《公 言报》)同人刊物层出不穷,此起彼伏。派别林立,论战不休是二三十年代文坛的特征之一。这与其说是反映了文人的“不团结”和文坛的矛盾,不如说是体现了新文化运动的繁荣和活跃。彼此骂来骂去,虽有意气用事的时候,但大多是涉及大是大非问题。虽然也有“骂人”的“不雅”,而惟其“不雅”,才更真实,更有生气。较之于文化取向不受制约和挑战的“一边倒”----无论倒向哪一边,不管是雅的还是俗的----都应该看成是一种进步。

二三十年代,并不是只有鲁迅在那里“骂”,也不都是鲁迅首先开骂。不是的。被称为温文尔雅的梁实秋,不仅骂过鲁迅,甚至也骂过以胡适为代表的“人力车夫”派。带着湘俗湘风进入北京文坛的沈从文,在《沫沫集》中也指名道姓地抨击了许多文人。高长虹不仅骂鲁迅,也骂周作人、郁达夫。冯乃超在《艺术与社会生活》中抨击鲁迅的同时,还“举了五个作家”的例,其中说叶圣陶“是中华民国的一个最典型的厌世家,他的笔尖只涂抹灰色的‘幻想的悲哀’……这是非革命的倾向”!当然,每一个作家与社会、时代联系的紧密程度不同,每一个作家的个性不同,有的作家埋头创作,从不参与“骂人”,有的作家偶尔骂骂,但“骂”的是皮毛,“骂”不出名堂,也就销声匿迹了;有的作家唾面自干,骂不还口,你骂你的,我干我的,比如,同样面对《艺术与社会生活》,鲁迅的反响是激烈的,叶圣陶却置之不理。

像鲁迅这样会“骂人”,并把它诉诸文字,说明了鲁迅是非之心不泯,爱其所爱,憎其所憎,并且不虚伪,不造作,敢说敢骂,其实还是十分可爱的,鲁迅说:“我想,骂人是中国极普通的事,可惜大家只知道骂而没有知道何以该骂,谁该骂,所以不行。现在我须得指出其可骂之道,而又继之以骂,那么,就很有意思了,于是就可以由骂而生出骂以上的事情来的罢。”(《集外集拾遗·通讯(复吕蕴儒)》)鲁迅的“骂人”文章不仅指出了种种之可骂,并继之以骂,而且挖掘出了“骂”以上的文化意义。有那么一些文字上温柔敦厚的人也骂人的,因为他们也知道这是极普通的事。他们与鲁迅的不同,就是没有把骂人的内容写成文章,背后骂起来,也许比鲁迅还要声色俱厉哩!这是一种区别。还有一种区别是,只是骂人,没有“生出骂以上的事情”来,就是说没有形而上的文化的东西,虽然写成了文章,那骂人也仅仅是骂人了。

通过以上分析,我甚至认为二三十年代是一个“骂人”的年代。说好听的,叫百鸟争鸣,说难听的,叫彼此相骂。总之,不足为奇。鲁迅不过是百鸟中声音比较宏亮的一只鸟,“骂人”不是只有鲁迅才为之,也一样不足为奇。如果说鲁迅杂文与一般的“骂人”文章有什么区别的话,就在于鲁迅比一般作家高明,刻划了社会典型,骂出了形而上的文化意义来。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18:38 | 显示全部楼层

此外,我们还应该看到,循思想自由原则,观点的分歧乃至对立不应影响正常的人际关系。在“问题与主义之争”发生以后,胡适仍邀李大钊来家谈论政事。在新文化阵营分裂以后,鲁迅、周作人仍跟胡适一起畅谈文学,胡适还在日记中夸赞“周氏兄弟最可爱”。周作人与胡适曾围绕溥仪被赶出宫的事件展开尖锐的原则之争,同时他们又保持着密切的合作。至于李大钊与章士钊,辛亥革命后他们政见日见分歧,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甚至处于敌对状态,但两人居然奇迹 般地保留了14年深厚的友谊。在鲁迅针对林语堂的“费厄泼赖”痛骂 “叭儿狗”以后,林语堂不但接受了鲁迅的批评,还画了一幅“鲁迅打狗图”,鲁迅也仍认为林语堂是自己的老朋友。

其次,“骂人”常常是以团体为阵营的,比如“创造社”、“太阳社” 骂“新月派”、“语丝派”等。

一个时期以来,我们有这样的倾向,把某个团体定为反动的了,团体内的人物自然都成了反动派。若这个团体内有革命的呢?或者为革命派讳,一笔抹去,仿佛他根本就没有参加过这个团体;或者当作辫子,当某一运动来了,可以作为内部整人的把柄。至于被定为革命派的团体,那概念上好的东西,一律往上贴金,搞得金光闪闪,而那些非革命的,还有叛徒、汉奸之类,或是一笔抹去,一字不提,似乎他们根本就没有参加过这个团体;或者干脆称他们是投机钻营。经过这样“清理阶级队伍”以后,把十分复杂的二三十年代文艺团体之间的彼此互骂,简单化为两个阶级、两个阵营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

事实上,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当时的团体,虽然有一个总体的倾向,但基本上是大杂烩,是同人的松散的团体。几个朋友,你拉一个,我拉一个,就这样拼凑起来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一般不会像成立一个政党那样,对加入者既要申请,又要考察。没有那么复杂的。事实是,除了“左联”以外,大多数的团体是愿来就来,愿走就走。即便以“革命”团体而言,“创造社”中,不是还出了汉奸张资平吗?“太阳社”中,不是有了变节分子“革命小贩”杨[屯阝]人吗?“左联”不是也有“第三种人”杜衡吗?

当然,若是进行所谓成分分析,还是右翼团体比较典型。我们以“现代评论派”为麻雀,来一番解剖。过去,我们总是简单化地斥“现代评论”派为“帝国主义及买办资产阶级的代言人”。事实是,其成员和主要撰稿人有中间偏左或中间人物。他们中,不少人后来逐步成为无产阶级革命的拥护者、支持者和战士,比如原创造社的部分成员和李四光、丁西林、陈翰笙等。有当时就是共产党人,或革命的或倾向进步的文人,他们经常在该刊上撰稿。比如,陈启修、杜国庠、田汉、胡也频等。也有当时确实是偏右的人,如胡适、陈源,甚至后来成为敌人的王世杰、唐有壬等。

“现代评论派”成员和主要撰稿人的复杂,必然决定其政治立场、思想倾向和文艺观点的迥异。郭沫若曾经说过:“现代评论派”“构成分子大部分还是有相当学识的自由主义者,所发表的政论,公开地说,也还比较开明”。(《创造十年续篇》)《现代评论》的政治思想比较开明,发表了大量的反帝、反封建、反军阀,支持正义、有进步思想倾向的文章,在“五卅运动”和“三一八惨案”中,发表了一系列抗议帝国主义和军阀政府暴行的文章,声援爱国群众运动,悼念烈士。如《上海租界的杀气》、《上海租界的惨剧》、《论上海英捕枪杀中国人事》、《英国侵略中国的概况》、《要纠正政府的外交步骤》、《段政府的高压手段》、《人权的保障在哪里》、《示威运动与警察》、《持久的爱国运动》、《对爱国运动的谣言》、《悼三月十八日的牺牲者》、《论三月十八日惨剧》、《三月十八日惨案目击记》等。《现代评论》还刊发了不少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宣传介绍马克思主义理论,拥护支持苏联和中国共产党的文章,如《唯物主义的警钟响了》、《什么是帝国主义》、《劳动阶级政党组织上之二种见解》、《苏联事情的研究与对苏联政策之研究》、《一个月在苏联的所见所闻》等。但是,“现代评论派”中也有不少人在该刊发表了一系列维护帝国主义、封建军阀政府,为他们罪行开脱,向革命群众泼冷水,反对马克思主义、攻击苏联和中国共产党的反动文章,如陈西滢的许多《闲话》。“现代评论派”支持拥护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热情肯定新文化运动中出现的作家作品,批判反击封建复古派和国粹派,甚至连陈西滢也极力推荐过鲁迅的《呐喊》等新文学作品。他们在刊发文章时,没有宗派门户之见,注重发现和培养青年作者,如胡也频、沈从文、凌叔华、李健吾、吴伯箫、施蛰存等。由此可见,“现代评论派”无论是在政治立场、思想倾向,还是在文艺观点方面,都是复杂的,具有浓厚的自由主义色彩。

一本《现代评论》,就是多元文化的活标本。我以为,对于“现代评论派”,既要指出其反共反人民的一面,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能因为鲁迅“骂”了“现代评论派”的某些人,就一概否认“现代评论派”,事实是,对于“现代评论派”,鲁迅主要是“骂”陈源,基本上是不及其他的。至于鲁迅的“骂”胡适,那主要是在上海时期了,与《现代评论》时期的胡适几无牵涉。

我以为,二三十年代的论战,有的时候,仿佛矛头是对准了某一团体,但究其实,也只是对准该团体的某一时期或某一具体的人。把对个人的抨击扩大为对团体的攻击,就给人混战的感觉,乱糟糟,说不清楚了。就说“左联”吧,鲁迅抨击过周扬、田汉等,也有对“左联”很失望的时候,但不能以这些为根据,一概否认“左联”。到了“左联”解散时,鲁迅甚至可以说是不大赞同的。

再次,也是尤其重要的一点,我们对鲁迅“骂”过的具体人的功过是非问题,要有一个把握的原则。换言之,即我们应该怎样理解鲁迅对人的评价问题。

鲁迅著作中,涉及那个时代各式各样的人物很多。鲁迅对他们,有赞扬的,有批评的,有严厉责斥的,有极端鄙夷的。当然不能说被鲁迅批评的人就必定一直不好,因为一个人毕竟是可以发展变化的。鲁迅的批评有时也只是针对某人的一时一事,不一定是全面的评价。我们只要推敲一下,就可以发现鲁迅的批评对象是各有侧重点的,鲁迅对章士钊是无情揭露,从思想到人格,都在抨击之列;对胡适,只是挖苦、讽刺他的某些言行;对陈源,着重揭露的是他为军阀作伥的一面;对徐志摩,只不过是讽刺他的诗;对杨荫榆,是紧紧围绕“女师大风潮”的;对梁实秋,也没有超出“阶级性”等若干重大的是非问题。对争论范围以外争论对象的功过,鲁迅一般较少提及。就事论事,抓住要害,不及其余,从当时的斗争实际看,从一般的杂文写作的方法看,这都是合乎情理之举。就好比我们指出一个人头上生疮,而不必管他脚下是否患了脚气,也不必管他胃是否好,肝是否坏。鲁迅是个作家,是个战士,而不是给人盖棺论定的个人人生档案的执笔者;鲁迅写的是杂文,而不是追悼会上的悼词。

虽然鲁迅在争论时,往往难免措词激烈,意见尖锐,有时甚至颇带意气、情绪,“你要那样,我偏要这样是有的;偏不遵命,偏不磕头是有的;偏要在庄严高尚的假面上拨它一拨也是有的……”(《华盖集续编·小引》)但在对人物进行历史评价时,却不以个人的亲疏好恶定高低,而是坚持客观的科学的理性的态度。例如,对于《现代评论》和陈源,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的序言里,就公正评价了陈源负责编辑的文艺版,并突出地介绍了陈源之妻凌叔华的创作成就。他曾尖锐地批评胡适、林语堂,但在回答斯诺关于中国现代最优秀的诗人的提问时,他谈到了三个人,其中就有胡适;在回答中国现代最著名的杂文作家的提问时,他谈到了五个人,头三名是周作人、林语堂、鲁迅。

人是会变的,人是矛盾的,这是常识。新文化运动的先锋、激烈反传统的陈独秀,息影政坛后一直沉溺于小学之中;力主全面向西方学习的胡适,却长期提倡“整理国故”,并孜孜不倦地考证《红楼梦 》、《西游记》、《水浒传》等,其人生的最后20年,几乎倾全力于 《水经注》的考据之中。就说鲁迅自己吧,在辛亥革命后的失望之余,也曾一度致力于古碑的搜集整理,颇有些成就。陈丹晨在谈到对鲁迅“骂”过的人的评价时,为了说明人的一生会有很多变化,曾举过杨度的例子。杨度是筹安会六君子之一,一心想做袁世凯洪宪皇朝的宰相,在这方面,他是有言有行的,很多历史书已有定评。但根据现在公布的材料证明,他晚年却是一个共产党员,为支持党的事业曾变卖家产。陈丹晨说:“这个跟头翻得是很大的,我真有点不敢相信,但这是历史事实。可见一个人的一生的变化,可以很大的。”(《鲁迅研究动态》1988年第7期)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19:03 | 显示全部楼层

既然鲁迅是针对具体的人和事,不是盖棺论定写悼词,那么,鲁迅“骂”过的人的以后的变化,本该与鲁迅无涉。宋志坚对鲁迅的“骂人”现象有过一个形象的比喻,他认为鲁迅针对具体人的批评是“照相”,而照出的形象当然只能反映照相时的真实。有的丑小鸭以后变成了天鹅,他可能会拿着自己成了天鹅时的标准照,来非议鲁迅:“难道,我是这么丑陋的吗?鲁迅骂错了!”这只能证明,天鹅先生虽然成了天鹅,但搞的还是形而上学。至于有的实实在在的被鲁迅赞赏过的天鹅,后来脱毛了,老朽了,这和鲁迅其实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然而,长期以来不少人就是以脱离历史,脱离具体事实的形而上学的态度,来评价鲁迅对具体人的批评,其目的无非是要贬低鲁迅。 早在1983年,李何林在《鲁迅论》“重印说明”中就举有一例。他在 谈及鲁迅与“现代评论派”论争时说:“到五十多年后的1980年还有 说鲁迅当时批评李四光和章士钊都是错误的,因为李四光的地质学对新中国的地下资源的开发贡献很大;章士钊晚年也替新中国作了些好事,他们都是好人,鲁迅先生批评好人,可见错了。”李何林批评的这种人的逻辑若是成立,那么,鲁迅“骂”过的人,几乎都骂错了。今天我们同日本友好,那么,八年抗战也是错的吗?

这几年,有一股风,专门捧鲁迅“骂”过的人,并以他们的文化成就来否认鲁迅的批评。比如,胡适、林语堂、梁实秋等。胡适等人,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各有其独特的贡献,占有一定的学术地位,肯定他们的成就,与鲁迅对他们的批评,本来是并不矛盾的。可是,有的人把鲁迅当作反衬,贬低鲁迅从而抬高他们,不说别有用心,起码也是缺乏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的。

林语堂等人,都比鲁迅长寿,在鲁迅逝世以后又走了很长的人生道路。因此,他们的历史评价问题,都是后人的任务,与鲁迅无关。一个人若干年后好的言行,不能证明若干年前他的坏的言行是正确的;一个人若干年后坏的言行,也不能证明他若干年前好的言行是错误的。这是常识。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时时记着这些常识,有的人有意无意地把某些历史人物以后的作为与鲁迅先前的评价做对比,得出他的结论,来损坏鲁迅的形象。

我们也不妨来看看鲁迅“骂”过的人的以后的几种情况。

一是正如鲁迅所“骂”的。许多鲁迅极端鄙夷和严厉斥责的人,后来的历史发展,越发使他们现出了原形。例如,张资平、张春桥之类的人物。他们以后的整个历史发展,毕竟为他们究竟是怎样一种角色,作了最好的说明。知人论世,是一门非常不易掌握的学问。鲁迅知人论世的眼力,应该说是非常高明的。

一是变得好起来了。比如周扬,“左联”时期搞过宗派,被鲁迅“骂”为“奴隶总管”,建国后整过胡风等人。到了晚年,他似乎少了霸气,为人道主义辩护,殊属不易!又如杨荫榆,后来她敢与日本人抗争,死于日本宪兵的刀枪之下,是有民族气节的。此外,在对待学生的问题上,态度也有了很大的变化,早年镇压学生运动,晚年甚至为学校无理开除学生而辞职。

一是变得更坏了。比如周作人,兄弟反目,是因为家事,与政治、思想无关。三十年代对他的批评,也无非是小品文等小摆设、大摆设问题,属于文艺观的不同。可是,后来周作人却成了大汉奸,这大约是鲁迅所始料不及的吧。

一个人变得好也罢,坏也罢,我们都不能让鲁迅为他们的变化负责。尽管这样,我们也不得不正视鲁迅研究以外的这样一个社会历史事实: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由于毛泽东高度评价鲁迅,鲁迅也就跟着毛泽东沾上了神气,也被神化了。虽然鲁迅赞扬过的胡风、冯雪峰等人,鲁迅并不能保他们安然无恙,但鲁迅“骂”过的人,不少是遭了厄运的:“四条汉子”惨遭迫害,那是众所周知的了。吴组缃因了鲁迅“据说”他的家人为躲红军逃到上海,长期陷于困扰。徐懋庸因了“反对鲁迅”的罪名,屡遭揪斗。高长虹因为与鲁迅的纠纷,甚至殃及他的孩子……可是,这仍然不能证明鲁迅“骂”错了,也决不是鲁迅要陷害他们。这只能证明,中国某一时期的政治,是多么黑暗!鲁迅说孔子成了敲门砖,但不会有人以此否认孔子的伟大存在;一样的,鲁迅曾经成了政治棍棒,但只要理智健全的人,也不会因此而否认鲁迅的伟大存在。

其实,纠缠于人事的纠纷,决非鲁迅的本意。1936年7月,鲁迅 逝世前夕,他和冯雪峰谈到某些同人、战友不理解甚至误解他的论战的意义时,沉痛他说:“看出我攻击章士钊和陈源一类人,是将他们作为社会上的一种典型的一点来的,也还只有何凝一个人!我实在不大佩服一些所谓前进的批评家,他们是眼睛不看社会的,以为总是鲁迅爱骂人,我在战场上和人斗,他们就在背后冷笑……”(《雪峰文集》第四卷第25页)关于这一点,下文还要详说。 二

我觉得,我们还应该研究一下一些人讨伐杂文的观点,鲁迅对自己“骂人”问题的看法,以及他对人的评价的态度。

杂文的兴盛,完全是因了鲁迅的崛起。倘若抽去鲁迅的创作,杂文在文学殿堂可否占到一席之地,也还是一个问题。尽管鲁迅杂文是一个巨大的存在,然而,时人对杂文的攻击,也从未停止过。从某种意义上说,攻击杂文,就是攻击鲁迅,至少包含有贬低鲁迅的成分。归纳起来,他们不满鲁迅、反对杂文的观点,大约有以下几条。

他们攻击杂文的“不满现状”。梁实秋在《不满于现状便怎样呢?》一文中攻击杂文作者说:“有一种人,总是一味的‘不满于现状’,今天说这里有毛病,明天说那里有毛病,有数不清的毛病,于是也有无穷尽的杂感”,“专事嘲骂只图一时口快笔快”。官方的《中央日报》发表的《杂感》一文,说“鲁迅先生对于这样也看不上眼,对于那样也看不上眼,所以对于这样又有感想,对于那样又有感想”,“一天到晚只是讽刺,只是冷嘲,只是不负责任的发一点杂感”。这样攻击一通之后,官气十足地指摘鲁迅不拿出“究竟的主张”和“鲜明的回答”。梁实秋也认为作家的“责任不仅仅是冷嘲热讽的发表一点‘不满于现状’的杂感而已,他们应该更进一步的诚诚恳恳去一个积极医治‘现状’的药方”。如果开不出“药方”,人人都要变成哑巴吗?那不是又成了“死的中国”了?

从梁实秋等人的观点看,他们当然不满于鲁迅的不满现状;他们还不满鲁迅不满当时的正人君子,每每跟他们过不去,报告着他们的卑劣。鲁迅说:“我有时决不想在言论界求得胜利,因为我的言论有时是枭鸣,报告着大不吉利事,我的言中,是大家会有不幸的。”(《且介亭杂文二集·序言》)鲁迅会给正人君子们“不幸”,如此,他们当然对鲁迅的“不满”是不满的。鲁迅“决不想在言论界求得胜利”,是他偶尔有的心情,他另一方面的心境是,他要给他所不满的对象一点“不舒服”:“自然因为还有人要看,但尤其是因为又有人憎恶着我的文章。说话说到有人厌恶,比起毫无动静来,还是一种幸福;天下不舒服的人们多着,而有些人们却一心一意在造专给自己舒服的世界。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也给他们放一点可恶的东西在眼前,使他们有时小不舒服,知道原来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满……”(《坟·题记》)在“一心一意在造专给自己舒服的世界”的人眼里,鲁迅的“不满”,破坏了他们的好心境,当然是恶毒的了。

在对“不满”的不满的同时,他们攻击鲁迅的杂文是“骂人”。他们把鲁迅和左翼文艺对于各反对派别的原则性论争,一概都谥以“骂人”的恶名。官方的《中央日报》上的《文坛与擂台》一文,就把鲁迅的笔战文章说成是“骂人文选”,并且说:“养成文坛上这种浮嚣、下流、粗暴等等的坏习气,像鲁迅先生这一般人多少总要负一点儿责任的。”杜衡的《文坛的骂风》则认为当时的文艺论战,是“一团糟的混战”,而造成这“混战”的原因,是“杂文的流行”。他把杂文与骂人文章划上了等号,“杂文也,差不多成为骂人文章的‘雅称’,于是骂风四起,以致弄到今日这不可收拾的局势”。他攻击杂文的作者,说:“写这些文章的动机……大概十分之中三分是为着意气,三分是出于编辑先生的‘拉’,三分是为了除了杂文无文可写,除了骂人无杂文可写,除了胡乱找‘假想敌’无人可骂之故”,只有“剩下来的一分,那大概是可以让给真理或正义这些东西去吧!”于是,他的结论是:“现在是大彻大悟的时候,不要为着这十分之一的真理而化尽了十分之十的勇气。大家不是吵着文坛的寂寞,没有伟大的作品吗?我们的气力是应该用得更值得一点的。”要杂文作者改过自新,停止杂文的写作。

对于“骂人”问题,鲁迅是有着清醒的认识的。他说:“在中国做人,骂民族,骂国家,骂社会,骂团体……都可以的,但不可涉及个人,有名有姓。”(《而已集·谈所谓“大内档案”》)为什么呢?骂别的什么,似乎都可以与他无干,他甚至还可以和你一起骂。比如,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引起了多少中国人的共鸣,人人在声讨中国人的丑陋,仿佛这么声讨了,他自己就不在丑陋之列了。倘若柏杨也像鲁迅那样,“经过私人问题去照耀社会思想和社会现象”(瞿秋白:《<鲁迅杂志选集>序言》),指名道姓地“骂人”,情况又将会怎样呢?那自然难逃被骂者的愤怒声讨。所以,所谓反对“骂人”的人,一当自己被骂了,也是要骂人的。鲁迅是看透了这些人物的。他说:“为艺术而艺术派对俗事是不问的,但对于俗事如主张为人生而艺术的人是反对的,则如现代评论派,他们反对骂人,但有人骂他们,他们也是要骂的。他们骂骂人的人,正如杀杀人的人一样----他们是刽子手。”(《集外集拾遗·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鲁迅又说:“倘有人骂,当一任其骂,或回骂之。”(1933年10月18日致陶亢德信)“骂人”不足为奇,假清高的、讥讽鲁迅“骂人”的人,自己未必不“骂人”。正如我在上面已提到的,鲁迅认为“骂人是中国极普通的事”。在《论讽刺》和《谩骂》等文中,鲁迅对所谓“骂人”的问题进行了分析,指出被称为“骂人”的,其实却是因为他说出了某些人和事的真实。所以“含含胡胡的扑灭‘谩骂’,却包庇了一切坏种”。在《“题未定”草(八)》中,鲁迅论及战斗的作者在社会上一定有敌对,“只是这些敌对决不肯自承,时时撒娇道:‘冤乎枉哉,这是他把我当作假想敌了呀’”。这显然是对杜衡之流的回答。

因为总是“不满”,因为“骂人”,所以他们认为杂文是没有价值的东西。他们又假惺惺地劝鲁迅去潜心于“鸿篇巨作”,搞“伟大的著作”。《中央日报》的文章说:“杂感文章,短短千言,自然可以一挥而就”,但这种文章“一星期后也许人们就要忘记”,所以劝 鲁迅要学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等名人,“去发奋多写几部比《阿Q传》 更伟大的作品”。大学生林希隽也像《中央日报》一样,要人们想想外国为什么会有《和平与战争》这样伟大的作品产生。他把杂文和伟大的作品对立起来。但他缺乏一般的文学常识,连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的书名都搞不清楚,所以鲁迅称他为“还不到一知半解程度的大学生”。

对于这种攻击杂文的文章,鲁迅作了针锋相对的回答。鲁迅认为,所谓搞“伟大的著作”,是为了用名利诱使他离开激烈的现实的阶级斗争。鲁迅说:“托尔斯泰学不到,学到了也难做人”(《准风月谈·后记》),也不“希图文学史上的位置”。表示“还要做这样的东西”,“只知道这样的写起来,于大家有益”(《且介亭杂文二集·徐懋庸作〈打杂集〉序》),就仍要它来适应斗争的需要,作为“感应的神经”,“攻守的手足”,“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且介亭杂文·序言》)

至于伟大,大的稍懂得现代史的人,没有人否认鲁迅是伟大的。鲁迅的所有杂文作品,其实就是一部伟大的著作。它的主人公是中国人,它刻划的是中国人的灵魂,是关于中国人的百科全书。鲁迅对于中国的意义,决不亚于莎士比亚之于英国、托尔斯泰之于俄国。鲁迅虽然时有“骂人”,但其实,他对人的评价却有其客观的标准,理性的态度。

首先,鲁迅论人是重大节,观其趋向之大体的。许广平记录的鲁迅谈话中,记着鲁迅一次同来访者谈起某些人喜欢用绝对化的观点看问题,简直有切肤之痛。他说:“中国人对于某人的观察,因其偶有错误、缺点,就把他的一切言语行动全盘推翻,譬如有人找出高尔基一点‘坏处’,就连他的全部著作都不看。又如吴稚晖不坐人力车,走路,于是崇拜他,反而把他的另外行为,比损害一个人的体力更不止的一切,都可宽待。又如孙传芳晚年吃素,人们就把他的杀人凶暴,都给以原谅了。”(许广平:《片段的记录》)鲁迅同意明末东林党人顾宪成在《反自录》一书中所说:“凡论人,当观其趋向之大体。趋向苟正,即小节出入,不失为君子;趋向苟差,即小节可观,终归于小人。”这里提出了“观其趋向之大体”的论人标准;而所谓“趋向之大体”,即指“趋向苟正”还是“趋向苟差”。这是着眼于“大体”的、历史的、全面的论人的科学态度和方法。三十年代初,林语堂等人借明末袁宏道的小品文,提倡“性灵”。鲁迅认为,这是从根本上歪曲了袁宏道的本质。“倘要论袁中郎,当看他趋向之大体,趋向苟正,不妨恕其偶讲空话,作小品文,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一方面在”;这更重要的一面,即“中郎正是一个关心世道,佩服‘方巾气’人物的人,赞《金瓶梅》,作小品文,并不是他的全部。”(《且介亭杂文二集·“招贴即扯”》)袁宏道的形象被林语堂等人歪曲了,于是“招人好笑,大触其霉头”。鲁迅与郭沫若曾笔墨相讥,然鲁迅看郭沫若,也是“观其趋向之大体”,“都为着同一的目标,决不日夜记着个人的恩怨”。

其次,鲁迅是抓住要害,不及其余的。鲁迅一生批评过的人是如此之多。面对鲁迅批评过的人,我们是不是应该想到:鲁迅批评了什么?是批评他的“全人”,还是批评他的“一肢一节”,还是批评他的一时一事?鲁迅说自己作文是“好作短文,好用反语,每遇辩论,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头一击”。(《两地书·一二》)鲁迅批评“女性”的文章,是“一到辩论之文,尤易看出特别。即历举对手之语,从头至尾,逐一驳去,虽然犀利,而不沉重,且罕有正对‘论敌’之要害,仅以一击给与致命的重伤者。总之是只有小毒而无剧毒,好作长文而不善于短文”。(《两地书·一0》)这里,鲁迅道出了他的战斗方法,抓要害,作短文。如此“剧毒”短文,反映了一个客观事实,鲁迅的攻击,只是攻击可攻击之处,而不是针对攻击对象的一切。比如,攻击对象的脚底流脓了,鲁迅只攻击他的脚,而决不无事生非,说他得了梅毒。鲁迅批评蔡元培,是批评他在“清党”前后的言行,而不涉及他的教育思想;鲁迅批评李四光,是批评他在“女师大风潮”中的具体作为,而不涉及他的道德学问……而这些不及其余的批评,并不影响鲁迅在其他方面赞同被批评者的观点,甚至并不影响彼此之间有可能成为朋友。比如,冯乃超说鲁迅“醉眼陶然”,鲁迅也不客气地“回敬”过他,但在反击梁实秋时,他们却是一致的。鲁迅批评过周木斋,后来他们在曹聚仁家中却“相见倾谈,彼此释然了”。(曹聚仁:《文坛五十年续集·史料述评》)

再次,鲁迅是重视团结,也力行团结的。鲁迅疾恶如仇,但他决不因小忿而误大端。我们知道,鲁迅与成仿吾有过笔战,鲁迅对成仿吾甚至有厌恶之情。然而,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据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一书中写道,有一回,鲁迅在上海见过成仿吾,夸赞他“从外表到内里都成了铁打似的一块,好极了”。成仿吾也说过,他是通过鲁迅和党接上了关系的。与此相类似的例子,可以举出一大串,比如,鲁迅和郭沫若,等等。以上这些内容证明了鲁迅有宽广的胸怀,力行团结。其实,团结是以宽广的胸怀为前提的。

在谈到鲁迅“骂人”一类杂文时,茅盾有过一段精辟的分析;倘就鲁迅杂文的作用而言,“匕首”或“投枪”,固然可以概括鲁迅的绝大部分的杂文。但他的六百余篇,一百万字的杂文,包罗万象,除了匕首、投枪,也还有振聋发聩的木铎,有悠然发人深思的静夜钟声,也有繁弦急管的纵情欢唱。鲁迅杂文的战斗性,固然指对敌人的斗争,同时也指对自己阵营内的错误倾向的斗争,对迷路的朋友们的不妥协的坚持原则的忠告,以及对中间分子摇摆不定的针砭。“在对敌斗争时,鲁迅用的是匕首和投枪,但在对友、对中间分子时,鲁迅有时用醒木,有时也用戒尺,有时则敲起警钟。”(茅盾:《联系实际,学习鲁迅》)茅盾的话,是符合鲁迅“骂人”的客观实际的。鲁迅决不是一味地骂,鲁迅心中有一杆秤,心明眼亮。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19:26 | 显示全部楼层

鲁迅的“骂人”,大约可以分为这样几种类型:

一、原则之争、是非之争,从总体上看鲁迅所“骂”的内容是正确的。这是鲁迅“骂人”的主要部分,换言之,鲁迅对时人的批评、批判,绝大部分是正确的。比如,鲁迅对“现代评论派”的陈西滢的批判;对“新月派”梁实秋的批判;对当时周扬、张春桥极“左”萌芽势力的批评;以及对章士钊种种劣迹恶行的揭露与抨击,都属此类。

二、大原则上鲁迅是正确的,小枝节上有批评失当、感情用事之处。这一点,可以举“革命文学”论争和“两个口号”论争为例。“革命文学”论争,是由于成仿吾他们当时尚不了解鲁迅对于革命的重要作用,把本来属于乎同一阵营的鲁迅错误地当作了敌人,对鲁迅进行了猛烈的攻击。尽管他们给鲁迅戴上了“封建余孽”、“双重反革命”等高帽,鲁迅仍然坚持批评所该批评的,但不论争论怎样激烈,鲁迅并没有反对他们提倡革命文学的根本主张。关于“两个口号”的争论,在抗日统一战线这个根本问题上,鲁迅是拥护的,所余下的矛盾,大不了只是提法问题。但是,在枝节问题上,鲁迅确实因为动了肝火,动了感情,有失当和言重的地方。比如,骂创造社的成仿吾等人是“才子+流氓”,与他们的“才子+革命”的本色似有距离。说“四条汉子”等“我甚至怀疑他们系敌人所派遣”,也言重了。对自己精心栽培过的后生小子徐懋庸动了那么大的肝火,是不是也有不够冷静和大度之处呢?

三、有批评正确之处,也有误解、误会的地方。这一点,比较典型的是对周木斋的批评,在大学生的“赴难”与“逃难”问题上,鲁迅认为“倘不能赴难,就应该逃难”,称自己是“逃难党”,鲁迅对周木斋的批评无疑是正确的。然而,关于“这回是王平陵先生告发在前,周木斋先生揭露于后”,却是误会。对于这桩公案,曹聚仁追忆说:“鲁迅的确有点误会,认为周木斋乃是某君的‘化名’,意在讽刺鲁迅。后来,我告诉鲁迅,周木斋另有其人,并非‘化名’;那段杂文,只是主张一个作家着重在‘作’,并无讽刺之意。过了一些日子,鲁迅在我家中吃饭,周木斋也在座,相见倾谈,彼此释然了。”(曹聚仁:《文坛五十年续集·史料述评》)

四、纯粹是误会。这一类事在鲁迅的“骂人”生涯中并不多,但亦可举出明显的例子。一是“杨树达”袭来的事件;一是怀疑丁玲来信是沈从文化名捉弄事;一是怀疑钟敬文与“鼻”(即顾颉刚)乃一路人之事。对钟敬文,鲁迅是意气相向,恨屋及乌了。这些误会,鲁迅有的公开做了自我批评、自我解剖,有的也在致友人的信中表示了某种歉意和不安。

顺便提一下,有人把鲁迅“骂人”现象分为当时是正确的,现在看还是正确的;当时是正确的,现在看不那么正确了,等等若干类。我以为,这种分法是不科学的。当时是正确的,现在看怎么就变得不正确了?用现在流行的眼光去衡量当时具体的争论,这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离开了当时特定的社会环境,奢谈正确与否,貌似公正,然客观上起了贬损鲁迅的作用。比如,有人说过去讲“斗争”,鲁迅“骂”梁实秋是对的;今天讲“团结”,再“骂”梁实秋是“资本家的走狗”就不对了,云云。这是一种奇怪的逻辑,我们今天十分重视发展海峡两岸的关系,但我们能以此否认中国人民的解放战争吗?如此媚时、迎合,就不是搞学术研究了。钱理群认为,这样的人就不配称为“学者”,而是见风转舵的“政客”了。

我以为,关于鲁迅的“骂人”,从另一意义上理解,可以分为“ 实骂”和“虚骂”两类。

所谓“实骂”,意即针对具体的某人某事,就事论事,不及其余。比如,鲁迅与高长虹冲突中关于“太阳、月亮和夜”的问题,梁实秋的“硬译”问题,刘大杰的标点本的错误问题,等等,皆属此类。鲁迅的“实骂”,分析问题本身就是目的。

所谓“虚骂”,意即抓住当时的某人某事,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乃在于借题发挥,生发开去。问题的本身不过是起了触发鲁迅灵感、引出话题的作用。鲁迅与引出的这类人并无直接冲突,所涉之事、亦无利害干系。这比较典型的例子应是梅兰芳、马寅初和杨荫榆的例子。鲁迅“骂”梅兰芳,是“骂”梅兰芳所象征的男扮女妆之类不男不女的“太监文化”,是骂“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的病态的社会人格。鲁迅“骂”马寅初,很大程度上是针对当时文人学者的无聊,与其说鲁迅骂马寅初,不如说鲁迅是在反抗无聊。至于杨荫榆情况稍稍复杂一些。鲁迅“骂”杨荫榆的“实骂”成分是很大的,是主要方面。但是,那篇被有的人认为有人身攻击成分的《寡妇主义》却是“实骂”中的“虚骂”。文中,鲁迅指出杨荫榆是“寡妇”或“拟寡妇”,实行“寡妇主义”教育,对于大学生,“始终用了她多年炼就的眼光,观察一切,见一封信,疑是情书了,闻一声笑,以为是怀春了;只要男人来访,就是情夫……”这些语言,都是不确定的推测,与杨荫榆所涉无多。其实,杨荫榆虽然孤身,但她也和鲁迅一样,也是封建婚姻的受害者。据杨绛介绍,她是由祖母之命定亲结婚的。她的夫家姓蒋。虽然门当户对,然蒋少爷却是一个“傻爷”,“老嘻着嘴,露出一颗颗紫红的牙肉,嘴角流着哈拉子”。成亲时,她把“傻爷”的脸皮都抓破了,后来逃回娘家,出外求学,当然,鲁迅当时并不知道她的这一身世,倘知道,接受过母亲“礼物”、与朱安有过不幸婚姻的鲁迅,在下笔讨伐“寡妇主义”时,以杨荫榆为话头、也许会有所踌躇?我以为,鲁迅关于“寡妇主义”的这种深切感受,可以说是郁积于长久,得之于偶然。他之所以如此不无刻薄地骂杨荫榆,只不过是找到了灵感的触发点,借题发挥而已。心中有思想,总是要喷发的。若不是杨萌榆,在此后的某日,碰上了牛荫榆、马荫榆,一有机会,鲁迅关于“寡妇主义”的思想,还是要表白的。

鲁迅“骂人”文章的伟大意义,表现在他“实骂”部分包含有“虚骂”的成分,鲁迅是具体的,但他不像一般的平庸的杂文家那样,拘泥于具体。他升华了,超越了,抽象了,成了哲学意义上的“一般”。我们读鲁迅的论战文章,常常发现,面对对手洋洋洒洒的宏文伟论,鲁迅仅还以匕首般的短文,三言两语便击中要害,致使对手再也无招架、还手的余地。鲁迅的批判,例如在“庄子与文选”论争中将施蛰存称为“洋场恶少”,“两个口号”论争中称周扬为“奴隶总管”,就具体的人与事而言,确有过苛之病;但如果排除个别性与特殊性,跳出具体的人事关系,作为一种“社会典型”,却只是极其深刻的。鲁迅在谈到自己杂文写作的经验时说:“砭锢弊常取类型。”所谓“取类型”,就是如上所例举的抓住典型事件或典型人物。正如鲁迅自己所解释的,“盖写类型者,于坏处,恰如病理学上的图,假如是疮疽,则这图便是一切某疮某疽的标本,或和某甲的疮有些相象,或和某乙的疽有点相同”。(《伪自由书·前记》)这就是说,鲁迅是把“实骂”的对象当作一个标本的,它虚指了“实骂”对象们所代表的所象征的人物。

鲁迅的杂文之所以实中有虚,由个别而到一般,在于他的思考绝不停留在个别的“这一个”,而是将其放在广阔的时代、社会、历史背景下进行剖析,竭力排除其个别性、具体性、特殊性,快刀斩乱麻迅速切入本质,使其成为具有历史概括性、普遍性的“这一类”的标本,这种从个别现象立即切人本质的整体概括的思维方式,借用杜勃罗留波夫的话说,就是“在看到一件事物的一瞬间,就能够从许多偶然性中,区别出它的基本特征”。(杜勃罗留波夫:《黑暗的王国》)我们认识鲁迅的“骂人”现象,也应该跳出困宥于“实骂”的误压,跳出个别看到一般。如此,才算是掌握了阅读鲁迅的钥匙,可是,论者每每不察,对鲁迅的“骂人”文章,总以意气论之。对此,鲁迅 当年即已感慨系之:“足见读者的判断,亦幼稚者居多也。”(1934年5月22日致杨霁云信)在鲁迅写这封信的前一年多,瞿秋白就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阐述过这种见解:

现在的读者往往以为《华盖集》正续编里的杂感,不过是攻击个人的文章,或者有些青年已经不大知道“陈西滢”等类人物的履历,所以不觉得很大的兴趣;其实,不但“陈西滢”就是“章士钊(孤桐)”等类的姓名,在鲁迅的杂感里,简直可以当做普通名词读,就是认做社会上的某种典型。他们个人的履历倒可以不必多加考究,重要的是他们这种“媚态的猫”,“比它主人更严厉的狗”,“吸人的血还要预先哼哼地发一通议论的蚊子”,“嗡嗡地闹了半天,停下来舐一点油汗,还要 拉上一点蝇矢的苍蝇” …… 到现在还活着,活着!揭穿这些 卑劣,懦怯,无耻,虚伪而又残酷的刽子手和奴才的假面具,是战斗之中不可少的阵线。 http://heritage.cn.tom.com 2001-06-15 14:35:20 作者:房向东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鲁迅和他骂过的人(2)

鲁迅视瞿秋白为知己,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瞿秋白理解鲁迅,认识他的“骂人”杂感的伟大意义之所在。后来,王得后等人对瞿秋白的鲁迅观有所发挥,他们认为:“鲁迅杂文是个别的,具体的,但也是一般的,抽象的。杂文中所涉及的人物、文章、事件,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根有据,都是历史的真实,但又多有一般的意义。因此,人物的生辰八字,文章的最初出处,事件的背景过程,对读懂鲁迅杂文,似乎很要紧,其实又并不那么要紧。”(王得后、钱理群:《<鲁迅杂文全编>前记》)是的,具体人物的恩恩怨怨既有重要的一面,也有不重要的一面,既有实的一面,也有虚的一面。应该指出的是,随着许多历史人物的相继谢世,这种实的恩怨将逐渐淡化,虚化了。最后,给我们留下的、重要的将是瞿秋白所认定的作为普通名词的社会典型。有学者狠狠地贬斥鲁迅杂文为“骂人文选”。首先,这是一种因不读鲁迅原著的无知所产生的误解和偏见。在鲁迅一百多万字的杂文作品中,“骂”了人或者涉及“骂人”的,充其量只占百分之一二,怎么可以将其一概斥之为“骂人文选”呢?即使鲁迅作品中最具战斗性的“骂人”部分,它们也决不会由于得罪了某些“正人君子”,因而不断遭到他们和他们的徒子徒孙的贬斥,而失去所固有的伟大意义。倘若我们真的把鲁迅的“骂人”文章编成一部《鲁迅“骂人”文选》,那其中也自有其“大众的灵魂”和“时代的眉目”。鲁迅对自己的“骂人”文章就有这样的自信。他说:

这两位(按指《中央日报·中央公园》所载《杂感》的作者洲和《文坛与擂台》的作者鸣春),一位比我为老丑的女人,一位愿我有“伟大的著作”,说法不同,同的却一致的,就是讨厌我“对于这样又有感想,对于那样又有感想”,于是而时时有“杂文”。这的确令人讨厌的,但因此也更见其要紧,因为“中国的大众的灵魂”,现在是反映在我的杂文里了。(《准风月谈· 后记》)

他又说:这一本集子和《花边文学》,是我在去年一年中,在官民的明明暗暗,软软硬硬的围剿“杂文”的笔和刀下的结集……当然不敢说是诗史,其中有着时代的眉目,也决不是英雄们的八宝箱,一朝打开,便见光辉灿烂。我只在深夜的街头摆着一个地摊,所有的无非几个小钉,几个瓦碟,但也希望,并且相信有些人会从中寻出合于他的用处的东西。(《且介亭杂文·序言》)

鲁迅的作品中,“大众的灵魂”中反映了“时代的眉目”,“时代的眉目”里也包含着“大众的灵魂”。鲁迅一生的战斗历程,若是把几次主要的“战役”罗列出来,基本上可以看到文学史的一个轮廓。鲁迅总是把当时的事和当时的人结合在一起,每一个“战役”,鲁迅往往把矛头指向对立面中有代表性的人物,痛加批判。比如,对复古派的斗争,鲁迅主要把矛头指向林琴南、章士钊;对“新月派”的斗争,主要指向梁实秋;对“第三种人”的斗争,则是揪住了杜衡……章士钊、陈西滢等无疑是“大众灵魂”的代表,而与他们的斗争过程,自然又留下了时代的眉目。

概而言之,鲁迅的“骂人”,有骂对的,有稍感过火的,有误会,等等。但这都并不重要。它的意义在于“实骂”中包含着“虚骂”的成分;而纯粹的“实骂”部分,也将不断地被历史虚化。鲁迅留给我们的是超越个别具体的一般和抽象,鲁迅的价值,在于他的“骂人”文章给我们提供了社会典型,大众的灵魂和时代的眉目。

鲁迅“骂”过这么多人,他为什么老爱“骂人”呢?正人君子们、同一阵营的战友们于是说他“多疑”。“多疑”这个词儿与“尖刻”、“刻毒”等一起,是鲁迅同时代以及以后的人们评价他的常用语汇。另一方面,忠诚于鲁迅的人们、也许考虑到“多疑”是贬损鲁迅的,所以,为尊者讳,对鲁迅确有“多疑”之处的实例,多持避而不谈的态度。我以为,我们首先应该正视鲁迅的“多疑”。鲁迅就曾承认自己“多疑”的时候,鲁迅的“骂人”生涯中,也不难举出“多疑”的实例。在以直率地表述自己的思想和心情而著称的《两地书》中,他谈到“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两地书·八》)“我的习性不大好,每不肯相信表面上的事情。”(《两地书·一O》)这算不算鲁迅承认了自己的“多疑”呢?在《关于杨君袭来事件的辩证》中,鲁迅是明确地承认自己“太易于猜疑,太易于愤怒”。鲁迅还曾说,自己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这种“毒气和鬼气”是一种泛论,当然也包含了“多疑”。若说鲁迅“多疑”的实例,又可以举“杨树达”袭来事件,误认丁玲求助信为沈从文捉弄事等。从这些实例看,鲁迅确实是“多疑”了。

然而,在讲鲁迅“多疑”的同时,我们也可以举出大量的事实证明鲁迅并不多疑,相反,有时倒是过于天真了。许广平在《鲁迅和青年们》中,讲了那个著名的鲁迅“儿子”的故事,那是叫人哭笑不得的。许广平感慨道:“谁说先生老于‘世故’,我只觉得他是‘其愚不可及’。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呆子吗?可是这呆气,先生却十分珍贵着。他总是说:‘我不能因为一个人做了贼,就疑心一切的人!’”(《许广平忆鲁迅》,第234一235页)还有那个声称持有烈士遗稿《孩儿塔》的史济行,也轻而易举地骗取了鲁迅的信任,还让他老夫子动了感情,说:“一个人如果还有友情,那么,收存亡友的遗文真如捏着一团火,常要觉得寝食不安,给它企图流布的……”(《且介亭杂文末编·白莽作《孩儿塔》序》)可是,史济行是这样一个重友情的人吗?他只是一个骗子。钱理群认为,从鲁迅给曹靖华、章廷谦、萧军、萧红、胡风等人的书信 中,会强烈地感到鲁迅对人的诚挚、直率 、宽厚,无微不至甚至天真。 “应该说,这都比较接近鲁迅的真性情。”(钱理群:《心灵的探寻》第67页)鲁迅摘译岛崎藤村《从浅草中来》中有一句话)“我希望常存单纯之心:并且要深味这复杂的人间世。”钱理群在《心灵的探寻》中又说:“人们多注意到鲁迅“‘深味这复杂的人间世,这一面,而往往忽视了也许是更为本质的一面,即‘常存单纯的心’。一切站在历史的高峰,看透现实、因而超越现实的伟大人物,必定有‘返朴归真’的一面。萧红曾经回忆说:‘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朗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我常想,能够这样放怀大笑的人,一定有一颗纯真的心。”鲁迅既是“多疑”的,又是不设防的,单纯的。

鲁迅有种种矛盾,他自己有时责怪自己太易于猜疑,有时又认为“多疑”并非坏事。他说:“中国的人民是多疑的。无论那一国人,都指这为可笑的缺点。然而怀疑并不是缺点。总是疑,而并不下断言,这才是缺点。”(《且介亭杂文末编·我要骗人》)对世事人物持怀疑的眼光,于不疑处有疑,疑而能断,这不仅不是缺点而是优点了。鲁迅这里谈“多疑”时用了“怀疑”这样的字眼。多疑,也就是多了一点怀疑。这一点,下文还要涉及。

说鲁迅“多疑”,言而有据;说鲁迅不“多疑”乃至单纯,一样言而有据。事实是,鲁迅是心地单纯的,鲁迅是想常存单纯之心的。然而,他生活在一个可怀疑的国度,这个国度里有许多互相猜疑的人们,这个国度里有许多可猜疑的事物。于是,任你怎样单纯,也不得不变得“多疑”起来。 我们来看看当时的社会环境吧。钱理群等许多有识之士都把眼光注视到了这一点。鲁迅的“多疑”,乃是本世纪以来空前尖锐、复杂的政治斗争与思想斗争的产物。历史正经历着“把陈旧的生活方式送进坟墓”,新的婴儿诞生前漫长的阵痛,这是一个充满了污秽与血的时代,在生与死的最后搏斗中,一切温情脉脉的面纱全部剥落,露出本来面目的疯狂与卑劣;古今中外��人类历史、现实中一切阴谋诡计、鬼蜮伎俩竟然集中于二十世纪中国政治舞台上。鲁迅经常痛苦地谴责自己:“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华盖集续编·记念刘和珍君》)“那么风云变幻的事,恐怕世界上是不多有的,我没有料到,未曾描写,可见我还不很有‘毒笔’……我还欠刻毒。”(《三闲集·通信》)鲁迅更忧虑着“未经世故的青年,不知底细”,容易“上当”,“碰顶子还是小事, 有时简直连性命也会送掉”。(1934年12月10日致萧军、萧红信)现实 就是如此严峻:在你死我活的拼杀中,人们的天真,思维方式的简单化,认识与现实的脱节,都要付出血的代价。鲁迅自己就多次“亲历”了这样的流血,而且多是最为宝贵的青年战士的血;社会、时代的大环境,让鲁迅持怀疑的眼光看问题。鲁迅不能不以“多疑”的冷眼看当时的社会。

就具体而言,许多人的作为也证明着实际生活中有着可怀疑的人和事。其实,从某一方面讲,鲁迅疑得还不够,他对人的推测,实在太倾向于好的方面,有些人自己所表现出来的,比鲁迅对他们的推测还要坏得多。上文提到的史济行就是一例。当后来鲁迅知道史济行所谓藏有《孩儿塔》文稿完全是假的,他这样说完全是为了骗取鲁迅的手稿后,鲁迅不禁感慨系之,说:“我虽以多疑为忠厚长者所诟病,但这样多疑的程度是还不到的。不料人还是大意不得,偶不疑虑,偶动友情,到底成为我的弱点了。”(《且介亭杂文末编·续记》)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0:1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是这种教训,使鲁迅常用多一点怀疑的眼光去看社会、看人。“多疑”,并非鲁迅的罪过,事实常常证明他“疑”得对。“民族主义的文学家在今年的一种小报上说,‘鲁迅多疑’,是不错的,我正在疑心这批人们也并非真的民族主义文学者,变化正未可限量呢。”(《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鲁迅的这个怀疑并没有错,所谓的“民族主义文学者”并不是真正站在民族立场的爱国者,而恰恰是一批“洋大人的宠儿”,他们的作品充满着对帝国主义侵略者的谄媚之态,并竭力鼓吹借用侵略者的暴力,把国内的人民革命运动镇压下去的法西斯主张。这一类的例子是不胜枚举的。所谓鲁迅“多疑”,就是不肯轻易相信那些“不是东西者流”,往往要对他们的言行打个问号,看一看,等待一下,分析一番,务必看清他们的五脏六腑,弄清楚他们的真实嘴脸。倘若面前有“貌作新思想者”出现,鲁迅并不轻易相信他们,因为他看到过许多这样的人,“骨子里却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倘若有人自称是“新式青年”,鲁迅也不轻易相信,因为他深知有的人“皮毛改新,心思依旧”,新式的躯壳里埋伏着古老的魂魄。鲁迅曾经说过:“向来,我总不相信国粹家道德家之类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确有珠泪横流,也须检查他手中上可浸着辣椒水或生姜汁。”(《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由这样的怀疑,进而达到犀利的解剖的目的,这就使鲁迅戳穿了许多两面派的迷人假面,从而暴露出他们的真实面目。我以为,鲁迅的“多疑”也就是怀疑精神,它包含了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对有具体当事人的指名道姓的怀疑,并且由怀疑而质问、而抨击,而升华到一般的文化意义上的批判,即由“实骂”而包含而带出了“虚骂”;一是对没有活着的具体当事人的怀疑,──“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是一种超越现时代人事纠纷的纯粹意义上的对历史、对文化的怀疑,诸如“真有上帝吗”?以此类的反问、进而得出“上帝死了”的结论。痛快淋漓,让人人激动,又不开罪任何人。鲁迅的前一种怀疑,被人们目为“多疑”,多少带有贬意;而对后一种怀疑,则视为批判精神,大多并无异议。鲁迅的这种怀疑精神,在他的创作中同样留下了引人注目的深刻印记。他的杂文中对民族文化心理的挖掘和批判,刨祖坟、究根底的思维方法和写作特点,《故事新编》中对古人的调侃和嘲弄,《野草》中对自我的严格剖析和审视,《呐喊》、《彷徨》中主题与形象的深刻历史内涵的现实意义,无一不渗透和贯穿着这种怀疑精神与理性思考。具体一点说,比如,在《狂人日记》里鲁迅发现:“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呐喊》)对此,大家齐声称颂,说这是鲁迅对历史的新发现。可是,倘若鲁迅写道,在章士钊的什么文集里,看到了“吃人”二字,那不仅是说鲁迅“多疑”了,简直要打官司。

鲁迅具体的和非具体的,换言之,有牵涉到活人的纠纷的“多疑”与纯粹文化意义上的怀疑,是鲁迅怀疑精神的两个方面的表现。鲁迅太过于真诚,太过于天真,又加上他有着顽强的“硬骨头”精神,他不回避活人的纠缠,而只进行文化的批判,所以才被戴上了“多疑”的帽子。鲁迅的两方面的怀疑,都缘于中国历史与现实的启迪,鲁迅的怀疑精神、批判精神,是中国这块土地上培育出来的智慧之花。

鲁迅用“多疑”的眼光看社会人生,写了许多“骂人”文章,本来“骂人”也是很正常的。“骂”又何能一概指责呢?鲁迅表达过这样意思的话:假如指一个女人说:“这是婊子!”如果她是良家,那就是谩骂,不行的;如果她实在是在做卖笑生意的,那是说了真话,并不是骂人。可是,中国是一个多有死要面子人的国度,中国是个多有虚伪人的国度。许多正人君子既要做婊子,又要立贞节牌坊。因而,在他们的眼里,鲁迅是撕人脸面的家伙,当然是可恶的。于是,有了一大串关于鲁迅的尖刻、刻毒、不宽容、刀笔吏、绍兴师爷、睚眦必报的小人之类的议论。这不仅伴随鲁迅生前,也纠缠于他死后。中国有一句成语,叫做“众口铄金”,好话使人增光,反过来就是“积毁销骨”了。一次又一次的造谣诽谤,鲁迅似乎真的成了刻毒的人了。

王乾坤在《鲁迅的宽容》中说:“如果有人不耻下问于我:在未来的社会里,鲁迅将在哪些方面成为诘难的对象?别的方面我说不确,但我现在可以肯定地回答出一个,那就是他的:‘刻毒’。或者说,他的‘恶’,他的‘反恕道’,他的‘复仇’,他的‘以恶抗恶’,等等。都可以看作一个意思。”他又说:“很难想象渴望平和环境的人们,乐于接受‘复仇’,‘一个也不宽恕’之类的声音;很难想象人们在对历史作总体反思的时候,不把这种声音同古老的怨怨相报或人际倾轧‘望 文生义’为同一个东西。”(《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十一期)那么, 鲁迅真是刻毒的和恶的吗?

就像古希腊雕塑中的毒蛇缠身的拉奥孔一样,鲁迅是个受苦难的时代先行者的形象,也是一个激烈的愤怒的时代批判者的形象。首先是时代、社会的压迫所带来的苦难,接着自然是对压迫的反抗,带着愤怒的激情对时代、社会的不留情面的批判。

鲁迅的一生,是受迫害的一生,伴随着他的是无数的谎言,谣诼,诽谤,诬陷。一会儿说鲁迅“开书店”,一会儿又说他“同收版税百余元”;一会儿说鲁迅已领取“中央党部文学奖金”,一会儿又说他“被捕”了;一会儿说他“收苏俄卢布”,一会儿又说他充当“日探”;一会说他“往莫斯科”了,一会儿又说他“生脑膜炎”了,凡此种种,谣言与诬陷像蝗虫似的在鲁迅头上飞转。鲁迅一不战斗,一不扑打,似乎立即就要被吞噬了。

有的谣言,暗含杀机,鲁迅在悲愤的同时,不得不认真对待。例如 1931年初,国民党的大小报刊上盛传鲁迅已经“被捕”,被“刑讯”, 并且在报上纷纷揭露所谓鲁迅的“罪状”。有的甚至透露鲁迅住址,促请当局加以搜捕。谣言之炽,惊动了鲁迅的四方亲友,“老母饮泣,挚友惊心”,鲁迅自己则如处于荆棘之中,感怆交并,难以言喻。为了预防不测,鲁迅不得不搬家避难,他在1931年1月23日致李小峰的信中说:“众口铄金,危邦宜慎,所以我现在也不往在旧寓里了。”

鲁迅多次谈到了自己的受压迫,被围剿,既谈了历史的重压,又谈了现实的压迫。比如,在《三闲集·序言》中说:“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离开广东的,那些吞吞吐吐,没有胆子直说的话,都载在《而已集》里。但我到了上海,却遇见文豪们的笔尖的围剿了,创造社,太阳社,‘正人君子’们的新月社中人,都说我不好,连并不标榜文派的现在多升为作家或教授的先生们,那时的文字里,也得时常暗暗地奚落我几句,以表示他们的高明。我当时还不过是‘有闲即是有钱’,‘封建余孽’或‘没落者’,后来竟被判为主张杀青年的棒喝主义者了……”1931年2月5日在致荆有麟的信中说:“我自寓沪以来,久为一班无聊文人造谣之资料……其实这只是有些人希望我如此的幻想,据他们的小说作法,去年收了一年卢布,则今年当然应该被捕了,接着是枪毙。于是他们的文学便无敌了。”1934年12月6日在致萧军、萧红的信中,谈了对诬陷和谣言的感叹:“中国是古国,历史长了,花样也多,情形复杂,做人也特别难……尤其是那些诬陷的方法,真是出人意外,譬如对于我的许多谣言,其实大部分是所谓‘文学家’造的,有什么仇呢,至多不过是文章上的冲突,有些是一向毫无关系,他不过造着好玩,去年他们还称我为‘汉奸’,说我替日本政府做侦探,我骂他时,他们又说我器量小。”

是的,鲁迅一生“骂”过许多人,他的个性中也有着强烈的攻击的倾向。但是,我们不禁要问,他为什么爱“骂人”,为什么“刻毒”呢?我们应该去寻找隐藏在鲁迅这种攻击性背后的客观的原因,这就是鲁迅被压迫、受围剿的苦难的历程。被压迫了,为什么不反抗?“骂不还口”,是奴才哲学;以牙还牙,则是战士的性格。鲁迅的“刻毒”的“骂人”文章,与其说是理性使然,不如说更多的来自个人的际遇或经验。他自己也说过,他的很多主张,不是来自理论的蛊惑,而是亲见亲历的“我以为然”。一套《鲁迅全集》,留下了鲁迅几乎所有的文字。然而,由于种种原因,骂鲁迅、甚至首先骂鲁迅的文章,多已灰飞烟灭。如此,人们只看到鲁迅“骂”,而难以看到别的一切了。这就客观上给不懂真相的人感觉到,鲁迅似乎真的是刻薄了。鲁迅的母亲曾经说过一段大白话,也是实在话:“大先生所以死得这么早,都是因为太劳苦,又好生气。他骂人虽然骂得很厉害,但是都是人家去惹他的。他在未写骂人的文章以前,自己已气得死去活来,所以实在是气极了才骂人的。”(北平《民国学院院刊》第七期,1936年11月3日)“人家去惹他”,鲁迅“气得死去活来”,才还击,这道出了一个基本的事实:首先是时代、社会的压迫,接着才是鲁迅的反抗与攻击。

然而,同是鲁迅的亲人,周作人与鲁老太太的见解并不一样。他甚至比鲁迅的许多论敌都走得更远,认为鲁迅“个性不但很强,而且多疑,旁人说一句话,他总要想一想这活于他是不是有不利的地方……”周作人甚至把鲁迅的“刻毒”解释为迫害狂的心理。

果真如此吗?

钱理群在分析“杨树达”袭来事件时,把鲁迅的精神状态和《狂人日记》中狂人的精神状态结合在一起进行分析。他说:

我们看到鲁迅的多疑与尖刻,又看到了鲁迅的诚挚与坦荡。这构成了完整的鲁迅。我们更痛苦地发现鲁迅在事件发生过程中强烈的“防范意识”,由此而领悟到《狂人日记》里“狂人”过度敏感伪精神病态,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先驱者(包括鲁迅在内)精神状态的一个侧面夸大的变形的反映。是这种病态的社会环境:四面充溢着阴谋、流言和陷阱,人与人之间满怀敌意与猜疑,鲁迅精神上时时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他不得不“横站”,提防八方来敌,鲁迅之“太易于猜疑,太易于愤怒”,正是病态社会、病态人际关系对鲁迅心理、性格的扭曲与损伤,也是鲁迅的一种自我保护性的反应与反抗。(钱理群:《心灵的探寻》第68一69页)  

http://heritage.cn.tom.com 2001-06-15 14:35:20 作者:房向东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0:42 | 显示全部楼层

鲁迅和他骂过的人(3)

狂人是社会压迫的结果。鲁迅的“多疑”是对社会现状的一种否认----这是一个处处需要打问号的社会。人不是天生就多疑的,当我们探究一个人为什么多疑时,是不是应该首先探究一下造成多疑人格的社会原因?如果说,鲁迅有自认为还“刻毒”得不够的一面的话,也决不是“迫害狂”心理的作怪,“从心理学上讲,恐怕情况正好相反,恰恰是受迫害的心理反映。应该说,鲁迅在长期的受迫害受压抑的历史情境中,他由反抗而生的刻毒有时确乎超出了应有的敏感,而时有一种受迫害臆 想。”(王乾坤:《鲁迅的宽容》,《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十一期) 鲁迅对自己一生挨骂的命运,曾诉说过内心的苦状。他在1930年3月21日致章廷谦的信中说:“半生以来,所负的全是挨骂的命运,一切听之而已,即使反将残剩的自由失去,也天下之常事也……我常常当冲,至今没有打倒,也可以说是每一战斗,在表面上大抵是胜利的。然而,老兄,老实说罢,我实在很吃力,笔和舌,没有停时,想休息一下也做不到,恐怕要算是很苦的了。”

虽然苦,但鲁迅决无退却之意,在公开的言论中,话也说得格外不留情面,他不给他的论敌看到他也有软弱的时候。在《华盖集续编·学界的三魂<附记>》中说:“……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或者以半牙,以两牙还一牙,因为我是人,难于上帝似的铢两悉称。如果我没有做,那是我的无力,并非我大度,宽恕了加害于我的敌人。还有,有些下贱东西,每以秽物掷人,以为人必不屑较,一计较,倒是你自己失了人格。我可要照样的掷过去,要是他掷来,但对于没有这样举动的人,我却不肯先动手;而且也以文字为限,‘捏造事实’和‘散布“流言”’的鬼蜮的长技,自信至今还不屑为。”

在最后,当考虑到临终要不要请人宽恕自己,自己也宽恕别人时,鲁迅郑重其事地表了态:

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且介亭杂文末编·死》)

这是鲁迅个人意志的选择,是鲁迅战斗一生的最后证明。这种“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的“坏脾气”,其中所蕴含的大恨,若不曾陷入和经历整体包围和要求突围的冲突会是不可能具有的。然而,这一切并不能掩盖鲁迅一生言行的另一方面的一个巨大的事实存在:鲁迅是单纯的,是宽容的。

对比时人对鲁迅的攻击,鲁迅要宽厚得多。王得后、钱理群在《<鲁迅杂文全编>前言》中有这样一个比较:“历史记载的就是这样:人们攻击鲁迅的,是‘学匪’,‘学棍’,‘赤色作家’,‘汉奸’,‘双重反革命’,‘法西斯蒂’,明说是同志的也还是‘右倾’,‘危害联合战线’,‘助长着恶劣的倾向’,都是含着杀机,可以遭到通缉,撤职,逮捕,监禁乃至杀头的诬陷和谣言。而鲁迅的反击,给论敌定的大多止于‘正人君子’,‘绅士’,‘叭儿狗’,‘资本家的乏走狗’,‘鹰犬’,‘洋场恶少’,‘才子+流氓’,无一有生命的危险,就是直斥为‘帮凶’,也分明和他们的主子划出分明的界限。”我认为,这一比较,近乎发明,使原来模模糊糊的骂来骂去,彼此彼此的东西明确起来。它足以证明貌似刻毒的鲁迅的宽厚,又让那些事后骂鲁迅刻毒旨在反证自己宽厚的人,“麒麟皮下露出了马脚”。批评别人刻毒的人自己未必不刻毒,指责别人缺少宽厚的人自己未必就宽厚。

鲁迅疾恶如仇,但他决不因小忿而误大端。这位怒目圆睁,在敌阵中冒着“枪林弹雨”勇猛厮杀的无畏斗士,与友人、同志相处,却是春光煦煦,和风习习,诚恳相待,富于情谊的。有人说,鲁迅是一个一言不合,奋袂即起,给人难看的人。这种评论并不公允。鲁迅自己就曾说过:“现在的许多论客,多说我会发脾气,其实我觉得自己倒是从来没有因为一点小事情,就成友或成仇的人。我还不少几十年的老朋友,要点就在彼此略小节而取其大。”(1936年2月21日致曹聚仁信)事实也正是如此。鲁迅并非没有忍耐,没有退让。特别是对于青年,他不仅热心为他们效力,有时还受到其中有些人的责难、讥笑与攻击。遇到这种情况,鲁迅一般并不还手,他认为“他们还脆弱,还是我比较的禁得起践踏”。(《两地书·七九》)当然,人非木石,忍无可忍,挨了十刀,还上一箭,完全是合乎情理的。然而,鲁迅的胸怀毕竟是宽广的,“对于为了远大的目的,并非因个人之利而攻击我者,无论用怎样的方法,我全部没齿无怨言”。(《三闲集·鲁迅译著书目》)鲁迅是不屑于对具体个人的“陷害”的----这是他的论敌常用的武器----他的着重点,在于通过具体个人的某些言行,实行文明的批评和文化的批判,这既是鲁迅的宽厚使然,又是鲁迅的伟大所在。

在对谣言进行反击之外,鲁迅更多的情况下是采取“谣言不辩,诬蔑不洗”的态度。这固然是由于他经受过各种打击,能够“细嚼黄连而不皱眉”了。还由于鲁迅深信,只要是谣言,就会自生自灭的。鲁迅也没有办法与所有的谣言作战。因此,对于无聊之谣言,鲁迅只是付之一笑,只管自己做事。对待这类东西,“‘由它去罢’,是第一好办法”。(1935年10月29日致徐懋庸信)这着实表现了鲁迅不屑计较的宽容。

曾经挨过鲁迅“骂”的傅东华说,“谁要说鲁迅先生的精神成分里只有‘恨’而没有爱,我就和他拼命!谁要把鲁迅先生的哲学解释成唯恨哲学,我就永远痛恨那个人!”(《人民日报》1990年10月19日第8版)鲁迅哲学中的“爱”是另外一个命题了,这里略去不谈,但傅东华的话表明,鲁迅的哲学不只是刻毒的哲学。

没有慈悲与宽容的世界是狼的世界,但是迄今为止的历史表明,没有“刻毒”的慈悲宽容,只能是眼泪的世界。鲁迅既是宽容的,又是“刻毒”的,鲁迅宽容于应当宽容之时,鲁迅“刻毒”于应当“刻毒”之处。鲁迅毕竟是一个健全的伟人。

http://heritage.cn.tom.com 2001-06-15 14:35:20 作者:房向东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1:02 | 显示全部楼层

最是鲁迅应该读——关于中学鲁迅作品教学的几点思考

  鲁迅作品的教学在中学语文教学中是个“重头戏”,但在当前,中学的鲁迅作品教学遇到了很多实际的问题,很多中学语文教师感到鲁迅作品很难教甚至无法教,很多中学生感到鲁迅作品很难懂甚至无法懂。教师不愿教,学生不愿学。表面看来,这是一个现实的实际问题,但我认为,它实际仍是一个中学语文教学观念的问题。所以,我想从整个中学语文教学的观念出发谈谈这个问题。

 

  经典性与可感性的统一:中学语文教材的基本要求

 

  鲁迅作品能不能进入中学语文教材?这首先牵涉到我们对于中学语文教材的观念的问题。在这里,可能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教材观念。一种是认为中学语文教材就是让学生学的,只要有利于学生的阅读和理解,有利于学生写作能力的提高,一篇课文就是好课文,就可以选入中学语文教材。在这里,“有利于学生的阅读和理解”、“有利于学生写作能力的提高”,主要是从当下的效果来看的,至于学生在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的表现,并不考虑在内。但是,学生的学习绝不仅仅是、甚至不主要是“当下的”需要,而是为了进入社会之后的生存和发展。越是初级的教育,其意义和价值越是长时段的,恒久的,其作用要在学生一生的发展中来思考,而不应仅仅从当下的时效来感受、来判断。我们看到,文章也有“经典”和“时文”之分。什么是“经典”?就是能够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文章,它不仅适宜于现在的阅读和接受,同时也适宜于未来人的阅读和接受。它们是已经进入一个民族的语言作品库的作品,不但这个时期的人要读,未来多少代的人都要读,其语言也是一个民族的语言的基本构成因素。

 

  这样,学生在未来的发展中,它就永远活着,永远是他了解社会、了解人,感受社会、感受人的语言形式,也是与社会、与其他人进行交流的语言方式。所以,我认为,凡是选入教材的,都应是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经典性的。当然,这种“经典性”,并不一定是在文学史上得到崇高评价的作品。一首儿歌,一个民间故事,虽然没有入史,但仍然代代相传,这就是“经典性”,这种语言就是一个人一生都不会忘记的语言。过去有“经典”,现在也会有“经典”,这就需要教材编写者的发掘和发现,但发掘和发现的新的“经典”也不能仅仅是为了“当前”的需要,也不能情况一变这些文章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它得是与人类的基本性质紧密相连的,得是充分表现了民族语言的内在潜力的。“时文”则不同了,它是在当时时代的某个特定需要的基础上产生的,有其时效性,但这种需要与人类的基本需要没有必然的联系,其语言形式也是当下的,并没有充分表现民族语言的内在潜力。

 

  这样的文章,学生在学的时候,是很轻松的,其语言也可以直接用于自己的作文,但这时的作文是写给老师看的,没有实际的社会交流的意义和价值,但到毕了业,进入社会,这些语言形式早已被社会所淘汰了,没有意义了。与这样的文章相反,鲁迅作品在当时是绝对无法用的,当时的学生谁都不会再写像《祝福》这样的小说、《记念刘和珍君》这样的文章,但恰恰是这样的一些课文,至今还活跃在那些学生的脑海里,还流行在现在的社会里。你连祥林嫂、鲁四老爷、刘和珍这些人物是什么样的人物都不知道,你连“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样的语句都记不住,你与社会交流的语言渠道就是极为狭窄的了。总之,中学语文教学是为未来社会培养人的,学生学习语言的目的是为了进入社会之后的生存和发展,不能仅仅从时效性来思考中学语文的教学。“经典性”得是中学语文教材的首要的要求。

 

  中学语文教材应当具有“经典性”,但不能仅仅具有“经典性”。当前关注中小学语文教学改革的多是大学教授、著名作家,他们从自己现在的需要出发,认为现在的中学生阅读的名著、名作太少,就想把中外最伟大的作品都收编到中学语文课本中去。他们只重视“经典性”,而不注意中学生的接受能力。实际上,并不是所有的作品都适宜于所有年龄段的人阅读和欣赏,也不是所有的语言和语言形式都能被各种语文水平的人所接受。这里的关键问题是可感性的问题。

 

  在过去,我们强调“懂”,实际上,“懂”是很难的。鲁迅到了三十年代,还说很少有人懂得他的《阿Q正传》。但阅读、欣赏、接受语言作品的基础不是“懂”,而是可感觉性、可感受性。一个两岁的孩子,是不“懂”得“月亮”的,但他看到了它,感觉到了它,对它有所感受,爸爸、妈妈告诉他这是“月亮”,他就记住了这个词,能够运用它表达自己的所见、所感。他对月亮的“理解”是在一生的过程中逐渐丰富化的,并且至死也无法完全理解它。与此相反,有些词语在特定的知识水平和年龄阶段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感觉到、感受到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字是常用字,词是常用词,但对我们却毫无意义。因为什么?因为我们感觉不到它,感受不到它,即使我们记住了它,也不知道怎样用、什么时候用。但哲学家能掌握它,运用它,因为他们能够感觉到它的意义,对它有所感受。就一个作品而言,这种可感性是就其基本话语形式而言的,对个别词语甚至个别段落看不明白不要紧,通过学习,通过讲解,通过与全文的联系,学生就能够感觉到它们,感受到它们,学生的水平就提高了,能够自由运用的词语和语言形式就增多了。

 

  但若对整篇文章的基本语言模式的意义感觉不到,这篇文章再好也不适宜于学生的阅读和欣赏。假若从这个角度衡量编入中学语文课本的鲁迅作品,我认为,像《孔乙己》、《故乡》、《阿Q正传》、《祝福》、《补天》、《奔月》、《铸剑》、《理水》、《阿长与〈山海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藤野先生》、《秋夜》、《雪》、《纪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纪念》、《读书杂谈》等等这些常选的篇目,都是有很强烈的直接可感性的。《孔已己》写的就是孔已己这个人物和周围人对他的态度;《阿Q正传》写的是阿Q和他一生的命运。这些都是可感觉、可感受的。可感就能接受,就能记得住,至于它们内在还有什么更深刻的含义,是可以随着学生人生观察和体验的不断增加、随着学生社会知识和历史知识的逐渐丰富而不断深化的。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1:2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认为,这样的作品在鲁迅作品中还有很多、很多,例如《示众》、《狗·猫·鼠》、《二十四孝图》、《五猖会》、《无常》、《父亲的病》、《琐记》、《复仇(其二)》、《过客》、《狗的驳诘》、《颓败线的颤动》、《立论》、《这样的战士》、《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战士和苍蝇》、《夏三虫》、《谈皇帝》、《黄花节的杂感》、《略论中国人的脸》、《可恶罪》、《以脚报国》、《听说梦》、《火》、《作文秘诀》、《从孩子的照相说起》、《不知肉味和不知水味》、《说“面子”》、《运命》、《拿破仑与隋那》、《阿金》、《我的第一个师父》等等,等等,这里的问题只是我们怎么看、怎么教的问题,而不是鲁迅作品能不能选入中学语文教材的问题。

 

  人文性与工具性的统一:中学语文教学的基本要求

 

  在当前的中小学语文教学改革中讨论的一个中心问题是人文性和工具性的讨论,但只要结合我们对鲁迅作品教学的态度,就可以看到,我们对语文的工具性的理解实际是有很多问题的。工具性,我们无法从根本上否认它,特别是在小学语文教育中,没有工具性这个概念,我们就无法说明小学语文教学的本质。小学阶段学习的不是小学生不知道、不了解的事物,而是让他们掌握文字符号这个工具,以便他们能够读、能够写,但到了中学、特别是高中阶段,掌握文字符号这个书写工具的问题已经不是主要的教学任务,工具的问题依然存在,但即使这个工具的问题也是人文的问题。想到写到,想不到便写不到。“如何想”就是一个人文的问题,“如何写”就是工具的问题。在这时最重要的就是想的和写的要一致起来,“人文的”和“工具的”要融而为一。

 

  如若不一致,如若融合不在一起,语言这个东西可就不再是一个好东西了。一切的虚伪,一切的谎言,一切的华而不实的官样文章,都是从这种“过剩”的语言“功夫”中“锻练”出来的。而我们现在的中学语文教学(当然不仅仅是中学语文教学)存在的问题绝不仅仅是一个语文水平差的问题,而更是一个写非所想的问题。学生为什么能够写非所想?就是因为教材对学生的生活视野、文化视野、思想视野没有开拓的作用,学生的人文素质是低下的,而记住的词语和表达的方式却不断地增加,这就有利于他们把原本平庸的思想感情改装成各种不同的语言形式,用华丽的语言装饰的是贫乏的思想感情,甚至是恶劣的情欲,今天这么说,明天那么说,而只要说得通顺、说得流利、能玩出新花样,教师明明知道学生说的是言不由衷的话,也给予很高的分数,学生也就把这种写作视为作文的“正规”。

 

  这样做的结果是,思想越来越浅薄,人越来越假,文章却写得越来越“漂亮”。我认为,我们语文教育的失败莫过于此了。所以,我认为,在小学语文教学中,工具性是主导的,人文性应融化到工具性中,而到了中学语文教学中,人文性就成了主导的,工具性应融化到人文性中。工具性的问题不能脱离开人文性的问题单独地加以强调。在这里,“人文性”不是“政治性”。这里的“人文性”是对世界、对人的感觉、感受和了解。这种“人文性”是从一个幼儿开始学说话的时候就开始了。

 

  现在为什么有些教师认为鲁迅作品的教学对学生没有多大益处呢?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脱离开人文性而单独地、片面地强调了工具性。我们大都并不否认鲁迅作品的人文性价值,但却认为鲁迅作品对中学生运用语言能力的提高帮助不大或甚少帮助。这种观点是怎样产生的呢?因为他们把中学语文教材就直接视为学生应当掌握的语言工具,认为学生就是用他学到的这些语言与社会、与别人进行交流的,并且越是能够直接为学生所用、越是能够直接帮助学生提高作文能力的教材越是好的教材。鲁迅的作品及其语言是很难被学生直接用于作文的,所以鲁迅作品也就不适宜于做中学语文教材。

 

  在这里,语言的“工具性”实际上被歪曲了。课文中的语言到底是谁的“工具”?它们是课文作者的“工具”!作者用这个“工具”表达的是什么?是他们对生活的观察和了解,是他们的思想和感情,亦即他们所要表达的人文性的内容。假若没有这些人文性的内容,这些语言就不是语言了,不是交际的“工具”了。我们从课文中首先接受的是什么?是它的人文性内容。只有感受到它的人文性的内容,我们才能感受到作者的语言“工具”的作用,他的“工具”才成为“工具”。但直至这时,这个“工具”仍然是作者的“工具”,而不是学生的“工具”。学生的语言“工具”从哪里来?不是从课文中直接接受过来的,而是在他的生活的观察和体验、在他的思想和感情以及他的表达欲望中来。

 

  只有当他要表达自己的生活观察和体验、表达他的思想和感情的时候,他才能在自己以往的全部语言储备中寻找词语和语言表达方式,寻找表达自己的语言“工具”。但在这时,学生进行的应是自己的创造过程,不是重复课文作者的生活观察和体验、重复课文作者的思想感情的过程。只有这样的写作,不论它实际达到什么高度,都才是真正的写作。也只有这样的写作,才能调动学生自己的语言表达的积极性,并使之尽快地提高掌握语言、运用语言和创造语言的能力,即写作能力。那么,课文的教学对于学生写作的作用主要表现在什么地方呢?首先表现在它对学生自我表达欲望的激发力上,表现在它对学生幻想力、想象力的感发作用上。别人能够把自己的生活观察和体验、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表达出来,并且让我看了受到感动,我的一些生活观察和体验、我的一些思想感情不说出来、不写出来,别人就不了解、不同情,所以我也要说出来、写出来。

 

  只要学生能够产生这种自我表达的欲望,他的语言储备就会在脑海里活跃起来,翻腾起来。当然其中也有是在课文中学到的,但更大量的是在他的日常生活话语和课外阅读的过程中积累起来的。甚至他的思想和感情,他的生活观察和体验,也主要来自他个人的经历和经验,不必仅仅依靠我们给他们选定的课文。所以,只要课文对中学生有可感觉性和感受性,能够感发他的幻想力和想象力,能够激发他的个人表达欲望,他就会调遣自己的语言储备,把民族语言转化为表达自己的生活观察和体验、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的“工具”,但这个“工具”不同于课文作者的“工具”,尽管它们的基础都来自本民族的语言库藏,但没有他们自己创造性的运用,没有他们自己的人文性的内涵,这些民族语言库藏中的语言零件却无法自成为“工具”。

 

  我认为,只要这样理解中学语文教学的人文性和工具性,只要不把脱离开人文性的工具性当作真正的工具性,只要我们重视学生真正写作能力的提高,只要承认鲁迅作品对于中学生有可感觉性、可感受性,而这个可感的对象又有丰富的人文内涵,能够感发学生的幻想力和想象力,能够激发学生自我表达的积极性,我们就不会认为那些思想单薄的课文更适于中学语文教学而鲁迅作品不适宜于中学语文教学了。剩下的问题只是怎么教以及教学的具体目标的问题。

 

  作者、教师、学生三个主体的动态平衡:中学语文课堂教学的基本过程

 

  在过去,我们基本把中学语文课堂教学当作一个静态平衡的实现过程。这个静态平衡的实现过程是建立在这样一种教学观念之上的:作者通过作品完满清晰地表达了自己,或完满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一种思想或感情;教师通过备课完全明确地掌握了作品的内容和语言表现形式;学生在开始对作品是无所知或知之甚少的,通过教师的教学,学生——至少是班级中那些最优秀的学生,也完全明确地掌握了作品的内容和语言表达方式。这样,原来的不平衡在教学过程结束后达到了完全的平衡:教师通过备课与作者达到了平衡,学生通过教师的教学与教师和作者达到了平衡。就像师爷教会了师父烙烧饼,师父又教会了徒弟烙烧饼,知识得到了递代的传授,教育的目的就实现了。

 

  不难看出,正是在这样一种对课堂教学的理解中,教师感到鲁迅作品最难教,因为教师感到无法清晰地把握鲁迅作品的全部内涵;学生感到鲁迅作品最难学,因为他们感到无法清晰地了解教师要他们必须清晰地了解的东西,他们感到无法清晰地说出鲁迅作品所要表达的全部内涵。他们不懂得为什么老师说《阿Q正传》反映的是中国的“国民性”,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国民性”;他们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说《孔乙己》批判了“科举制度”的弊害,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科举制度”。老师不讲还明白,老师越讲他们感到越糊涂。在他们眼里,鲁迅的作品好象一部天书,是根本无法理解的。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1:38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真正优秀的语言作品能不能完满清晰地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那些能够“完满清晰”地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是不是好的语言文学作品?是不是对学生掌握民族语言最有帮助?只要我们能设身处地地从作者的角度思考问题就能知道,任何自己不能不表达的真实的思想感情都是不可能仅仅通过语言形式十分完满、十分明确地表达出来的:最好的情书是那些感到自己的爱情不能被对方理解的热恋中的青年人写出来的,最深刻的论文是那些感到自己的思想无法被别人所理解的人写出来的,最好的说明文是那些感到自己很难把事情说明白的人写出来的。他越是感到别人无法理解自己、无法明白自己要说的话,他越是要调动自己全部的语言储备努力地把文章写好。

 

  为什么他感到别人难以了解、理解或明白呢?因为他要表达的是在他特定个性基础上获得的特定的生活观察和体验、形成的特定的思想和感情,而他的听众或读者则是与他不同的。他需要听众或读者能够有与他相同或相近的生活的观察和体验、相同的思想和感情,但假若真的如此,他也就不必提炼自己的语言了。所以,只要是真正好的语言文学作品,听众或读者是不可能一次性地完全明确地掌握它的,即使像王之焕的《登鹳雀楼》、邵雍的《山村》这样的小诗,我们也不可能一次性地感受到它的全部的好处。我们在初读的时候能够感觉到它们的意蕴和美,但又无法全部地感觉到它们,人们是在一生的经历中,用自己各种不同的人生观察和体验不断丰富它们、充实它们的,并且终其一生也无法穷尽它们。鲁迅是写社会人生的,中学生已经对社会人生有了初步的感受和了解,但这种感受和了解还是初步的,即使教师也不会穷尽对社会人生的感受和了解。

 

  鲁迅作品所描写的人生和事件、所议论的那些问题,人们是可以感觉到、感受到的,但它们所能够暗示的内容却是无限的,是鲁迅自己也不一定全部意识到的。它们需要我们用一生的经历不断地去补充、去挖掘。所以,选入中学语文教材中的鲁迅作品是供教师和学生不断感受、思考、体悟、探索的对象,而不是一个已经僵死的、可以拿来做最后的装殓的尸体。也只有这样,教师的备课、教学才具有了不断探索、发现、创造的乐趣,并且每一次的备课和教学都是一个新的欣赏过程,并从中感到新鲜,感到乐趣,课堂教学的语言也不会是干瘪的、干巴的。

 

  恰恰是那种把鲁迅作品的内涵固定化的企图,使教师再也无法进入重新感受、重新理解、重新欣赏的过程,感到厌倦,感到沉重,教学没有了味道,课堂语言也随之成了干巴巴的东西,而这种语言是无法打动、吸引学生的,是无法激发学生的幻想力和想象力的,也是无法感发学生的思想和情感的。所以,教师不应当以自己已经完满明确地掌握了课文为教学的基础,应当永远感到是在与同学们一起探索一个作品、体验一个作品,而不是在最终地判断这个作品。教师是较之学生有更宽广的文化视野和生活视野的,是能够更多地感受到鲁迅作品的内涵因而也对鲁迅作品语言的魅力有更多的感受的,因此他在教学过程中更能发挥一个教师应当发挥的主导的作用。

 

  与此同时,学生的真正兴趣也是在探索和发现中产生的,开始他可能感到一个作品像是一个语言的迷宫,但在教师的引导下,他越看越能更多地看出其中的奥妙,这种发现的兴趣直至课堂教学结束依然没有消减,他在以后的生活和学习中,仍然会不断地想到它,体悟到它的新的意义和乐趣。所以,学生对教师的教学和课文的理解也是没有一个终点的。在整个课堂教学中,课文作者、教师、学生这三个主体始终处于动态的平衡之中,始终不可能达到最终的完全的平衡。至少我认为,这样的语文教学才是真正成功的语文教学,才是作品不断丰满化、教师不断丰富化、学生不断充实化的过程。这种不断地交流和不断地探索和发现的过程,不但对于教师,就是对于学生也具有持续地感发力和激发力,使他们爱上民族的语言,爱上语文学习,并终其一生不间断地阅读、欣赏语言文学作品,有的则因有了特殊的生活观察和体验,有了必须传达的思想和感情而从事专业的写作。

 

  假若用这样的课堂教学的标准看待中学鲁迅作品的教学,而不是非要教师讲出鲁迅作品多么伟大、多么高不可及,非要让学生也要具有鲁迅那样深刻的思想、高超的语言技艺。鲁迅作品的教和学有什么无法克服的困难呢?我认为,我们现在所说的困难更多的是我们自造的,而不是大多数收入中学语文课本的鲁迅作品本来如此。我是从初中二、三年级开始阅读《鲁迅全集》的,那时我从鲁迅作品所感到的阅读乐趣是比在其它一些作品中感到的要浓厚得多,并且此后一再重读。

 

  为什么现在的教师和学生反而感到不懂鲁迅了呢?因为我那时是没有任何先入之见的,是不抱任何确定的目的的,是根据鲁迅的作品了解和感受鲁迅作品的,而我们现在的教师和学生则往往是抱着“完成”教学任务,让学生一定要怎么理解、不怎么理解,一定要求学过鲁迅作品就能够把文章写得像我们要求得那么“好”,并且要在高考中得到很高的分数。这使我们的教师和学生不再是鲁迅作品的读者,而是到鲁迅作品这里来买肉的顾客。从这样一个顾客的角度,是无法感受到鲁迅和鲁迅的作品的。越是急于买到肉、喂肥自己,越是感到鲁迅的肉不好咬、不好嚼,囫囵吞下去又不好消化,因而也越是厌恶鲁迅和鲁迅作品。不是吗?

 

  这不仅仅是我们中学语文教师的事情,更是我们整个社会的教育观念所致。我们得通过鲁迅作品的教学不断地反思我们的语文教育。 (王富仁 2001年10月18日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2001-10-25 14:42 中国教育报

 楼主| 发表于 2004-8-7 03:22: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节:生平和思想发展

  鲁迅(1881—1936)原名周树人,字豫才。“鲁迅”是他一九一八年为《新青年》写稿时开始使用的笔名。他生于浙江绍兴一个逐渐没落的士大夫家庭。时当鸦片战争后四十年,帝国主义者正以“坚甲利兵”进行不断的侵略,腐败堕落的清朝统治集团束手无策,节节退让,中国陷入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地位。社会的分化日趋激烈。鲁迅年轻时受过诗书经传的教育,他对民间艺术尤其是绘画具有深切的爱好,稍长又喜欢杂览,读了许多野史笔记,这不仅培育了他研究历史的兴趣,同时也启发了他对历史形成比较全面的看法。在所涉猎的史籍中,他特别留心有关乡邦先贤的富于反抗思想和爱国精神的文献。鲁迅的外祖母家住农村,他经常随母探省,因而熟悉农村社会,并和农民保持着亲密的联系。外国资本的侵入和封建统治的腐败加速了农村经济的萎缩,农民身受压迫,他们的贫穷和痛苦使鲁迅怀着深厚的同情。不久,周家遭到变故,鲁迅的祖父因科场案件系狱,父亲又长期患病,“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注:《呐喊·自序》)。从十三岁到十七岁这几年,他经常出入于当铺和药店。在被侮蔑、受歧视的环境里,鲁迅感到社会的冷酷和势利,通过切身的经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八九八年,继洋务运动之后,资产阶级变法维新进入高潮,鲁迅就在这一年离家到了南京。他抛弃一般人认为是正路的读书应试,进了洋务派创办的江南水师学堂,随后又转入陆师学堂附设的矿务铁路学堂。课余爱读《时务报》和《译书汇编》(注:《时务报》由汪康年、梁启超主办,宣传变法维新;《译书汇编》由留日学生主办,多介绍西方国家政治、哲学、经济、法律各方面的主张,以后改名《政法学报》),经常留意当时翻译过来的科学和文艺的书籍,其中赫胥黎的《天演论》(注:严复译。原著名称为《进化与伦理》。)引起他很大的兴趣,从这部书里初步接触进化论思想,根据“物竞天择”的规律联想到祖国在竞争剧烈的世界上的命运。鲁迅不满于洋务派但求兵利甲坚的主张,在他看来,科学同时也是启蒙的工具,科学的倡导应该和政治的改革结合起来,在风气闭塞的情况下,科学的倡导甚至可以成为政治改革的先导。   鲁迅在矿路学堂毕业后,考取官费留学,于一九?二年东渡日本,先在东京进了预备学校。东京是当时中国革命党人在海外活动的中心,留学生中正在轰轰烈烈地展开反清爱国运动,介绍西方文明的书刊盛极一时。鲁迅积极参加这些活动,和革命党人时有往还。刚满二十一岁的他便有以身许国的志向,在一首短诗里抒写了他的爱国主义的襟怀: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阍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十九世纪后期轰动世界的达尔文学说在日本思想界十分流行,无政府主义和尼采哲学也受到知识分子的赞赏。鲁迅关心一切具有反抗持异精神的著作,通过日本学者的译著研究了达尔文的进化论。由于这一时期他的注意力还在科学方面,除了译述爱国主义小说《斯巴达之魂》外,他先后介绍了居礼夫人新发现的镭,研究了中国的地质和破产,翻译了灌输科学知识的小说,实践其科学救国的心愿。预备学校毕业后,按照他在国内时的认识,“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注:《呐喊·自序》),进了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在仙台二年,有一次,教室里放映纪录日俄战争的幻灯画片,其中有一个中国人据说是为沙皇的军队当侦察员,被日军捉住杀头,周围站着看热闹的同样是一群中国人,面对惨剧,神情麻木。鲁迅深受刺激。他到海外后,从日本的维新想到自己民族的前途,一直在探索所谓“国民性”问题。这个画面使他更加深刻地感觉到:“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注:《呐喊·自序》)从民族革命和人民解放的要求出发,鲁迅认为,医治精神的麻木更急于医治肉体的病弱,而文艺是改变精神的利器,便决定中止学医,改治文艺。改造“国民性”并不是鲁迅个人独有的想法,这是较为普遍地存在于当时先进知识分子中间启蒙主义思想的表现。“国民性”是一个笼统一的概念,把社会革命寄托于精神改造,往往又是启蒙主义者难免的弱点,但当群众还没有普遍觉醒的时候,这种思想仍然有它积极的意义。特别是作为一个作家,使文艺活动结合政治要求,将文学艺术的任务自觉地和启发人民群众的觉悟联系起来,并且愿意尽毕生之力为之服务,在鲁迅的整个生涯里,这是一个具有决定意义的起点。   一九?六年,鲁迅回到东京,计划创办文艺杂志,多方搜集被压迫民族的作品,准备将反抗压制、追求自由的思想介绍到国内,因而他的注意力侧重于俄国、波兰和巴尔干诸国家。根据几年来对文学艺术的接触,他非常喜爱深刻地分析和批判社会现实的小说,受到果戈里、契诃夫、显克微支等现实主义作家的影响;同时又引“叫喊和反抗的作者为同调”(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竭力推崇浪漫主义作家拜伦、雪莱、雨果、海涅、普希金、莱蒙托夫、密茨凯维支和裴多菲等同情弱小、抵抗强暴的作品。拟议中的刊物定名《新生》,终因人力和物力的限制,没有办成。他便开始译书,撰文。当时章太炎流亡到日本,鲁迅因为他是一个“有学问的革命家”(注:《且介亭杂文末编·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从他听讲《说文解字》,并加入章太炎主持的革命团体光复会。   从一九?七年起,鲁迅一方面翻译北欧和东欧的现实主义作品,这些作品作为部分的内容,收在一九?九年先后出版的两册《域外小说集》里,另一方面又在留学生主办的《河南》杂志上发表论文,其中最能代表他当时思想的是《文化偏至论》和《摩罗诗力说》。鲁迅的思想深深地植根在现实生活里。他既反对贵族地主洋务派的“竞言武事”,“不根本之图”,也不满官僚集团维新派的主张“制造商估立宪国会”,对于新起的买办资产阶级在政治上的代言人,同样充满了不信任和憎恶,认为他们倡导的只是假民主,“托言众治,压制乃尤烈于暴君。”他不仅了解几千年来封建主义的精神流毒,还看到刚刚继起于东方的资本主义制度的弊害,“往者为本体自发之偏枯,今则获以交通传来之新疫,二患交伐,而中国之沉沦遂以益速矣。”鲁迅把民族革命和人民解放作为实践任务,作为理论推理的出发点,并且根据上述认识,从西方思潮里取精用弘地吸收他所需要的材料。他相信进化论,进化论给予鲁迅的要求社会变革的理想以很大的支持,使他坚定地相信未来,不惮前驱。根据当时鲁迅的观点,进化就是发展,发展就是进化,在不同的历史阶段里,必须以同样的热情拥护和保卫一节新生的事物。他反对资本主义物质弊害的戕贼,要求“张灵明”,也不满守旧群众和习惯势力的约束,倡议“排众数”。他以个性主义为武器,替新生事物的成长扫除障碍,说明个性主义和进化论在他的思想里是互相补充与互相发明的。   个性主义、个性解放在当时欧洲已经成为资产阶级抵制新兴力量的盾牌,鲁迅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还承认这种个性主义和尼采学说的某些联系,但在具体论述中,却又说明他所同情的主要是尼采对于资产阶级平庸主义的攻击,并在介绍拜伦力抗强权的时候,指出了尼采“欲自强,而并颂强者”的反动本质。个性解放对于鲁迅说来并不是最终的目的,他曾认为:“人既发扬踔厉矣,则邦国亦以兴起。”他把个性解放当作达到民族解放乃至社会解放的途径。尽管这仍然是一般知识分子的资产阶级性的幻想,但在工人阶级尚未登上政治舞台,多数具有进步思想的知识分子都还看不见现实生活中群众革命力量的中国,这种想法已经是相当激进的革命思想。不仅如此,在鲁迅早期思想里,还散布着许多从进化论里引伸出来的朴素的辩证主义和历史主义的观点,例如:“平和为物,不见于人间。其强谓之平和者,不过战事方已或未始之时,外状若宁,暗流仍伏,时劫一会,动作始矣。”(注:《坟·摩罗诗力说》。)“所谓世界不直进,常曲折如螺旋,大波小波,起伏万状,进退久之而达水裔,盖诚言哉。”(注:《坟·科学史教篇》。)“凡论往古人文,加之轩轾,必取他种人与是相当之时劫,相度其所能至而较量之,决论之出,期近正耳。”(注:《坟·科学史教篇》。)这些论点本身虽然都是个别的,但集合起来研究,足以说明鲁迅在思想方法上已经具有可贵的科学的基础,正是后来他的思想能够不断进取、不断发展的条件和因素。   改变精神的文艺运动没有得到应有的反应,鲁迅于一九?九年回国,先后在杭州、绍兴任教。授课之余开始辑录唐代以前的小说(《古小说钩沉》),编定古代有关会稽历史地理的逸文(《会稽郡古书杂集》)。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爆发,出于强烈的反封建的愿望,他在故乡绍兴积极参加宣传活动。也就在这段时间里,根据生活实感写下短篇《怀旧》,描绘了小镇封建势力在革命风声中的种种动态。这虽是用文言写的,却是他的第一篇小说。临时政府成立,鲁迅应教育总长蔡元培之邀,在南京教育部任职,不久随政府迁到北京。资产阶级领导的革命没有完成历史的任务,清朝的帝制虽被推翻,帝国主义却依旧虎视眈眈,封建统治的经济基础和思想体系也不曾有丝毫动摇,篡国复辟的风潮迭起。鲁迅由失望转入苦闷。从一九一二年到一九一七年,他虽时或忿而战斗,但更多的时间却在沉思默想。公余不断抄写古书,辑录金石碑贴,校订《后汉书》(谢承)和《嵇康集》。他分析中国历史和中国社会,对辛亥革命的历史教训进行探索。这些都成为他以后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的必要的准备。   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发生,沉睡的中国大地蠕蠕欲动。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接着爆发。在这个时期里,《新青年》杂志成为鼓吹思想革命和文化革命的主要阵地。鲁迅于一九一八年起和李大钊等一起参加《新青年》的编辑活动,陆续发表小说、论文和杂感。短篇小说《狂人日记》刊登于第四卷第五号(一九一八年五月),这是一份最激烈的向封建主义宣战的檄书,以文学的形式揭露“礼教吃人”的罪恶,在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鲁迅接着又发表《孔乙己》、《药》等短篇,集中力量从各个角度向封建传统进攻,大大地激动了处身于革命浪潮中的青年,引起社会广泛的注意。他在同一时期写的论文《我之节烈观》和《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对当时提出的妇女问题、青年问题、家庭问题作了深刻的分析,以思想明澈和论证严密著称。这些有力地表现时代思潮的小说和文章,不仅助长了轰轰烈烈的运动声势,而且深化了思想革命和文化革命。鲁迅是五四运动中斗争最彻底和影响最广大的作家。   在当时整个进步思想界中,进化论还占着重要的地位。从鲁迅的创作特别是杂感看来,他的思想也仍然是以他所理解的进化论为基础的。进化论从唯物主义出发,承认生物界现象的相互联系,肯定事物的发展一般都由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这种学说的出现是唯物主义思想在自然科学方面重大的胜利。马克思曾经称达尔文的著作为“含有我们见解的自然史基础的书”(注:《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第2卷第623页,三联书店1957年12月第1版)。但是,进化论却不能越过自己的科学领域代替阶级论来解释社会斗争。社会发展又有它本身的规律。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反动的社会尔文主义者就曾经利用自然进化现象说明社会发展规律,给统治阶级的剥削和帝国主义的侵略提供理论根据,认定以强凌弱是生存竞争的法则。进化论观点虽然约束了鲁迅的思想,但他和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根本不同,也没有象《新青年》里其他一些作者那样强调“生存竞争”以鼓励社会斗争,甚至用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和杜威的实用主义曲解社会进化的意义。鲁迅从斗争的现实要求出发,站在革命民主主义立场上,引伸了达尔文学说里辩证主义的核心:发展观点和变革观点。他反对封建礼教,抨击国粹主义,诅咒“现在的屠杀者”,激烈地批评各种被扭曲了的生活现象,对中国社会作出切中肯綮的分析,并且引导青年前进。鲁迅清楚地看到新旧之间的冲突,要求给予新生事物以应有的地位。也明白世界上有两种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这种阶级对立的事实往往为新旧冲突的现象所掩蔽,他还不能够认识到在阶级社会里,历史矛盾的根本核心正是阶级的对立和斗争,因而他的思想表现了相当程度的复杂性:一方面在一九一九年已经歌颂了人民创造的“新世纪的曙光”(注:《热风·“圣武”》),另一方面到一九二三年还没有摆脱对人民力量估计不足的弱点,认为“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注:《坟·娜拉走后怎样》)。一方面散发着集体主义的思想光彩,主张“一分热”和“一分光”应该心悦诚服地消失于“炬火”和“太阳”之中(注:《热风·随感录四十一》),另一方面又还没有完全突破个性主义的樊篱,不仅正面援引了尼采的话,并且有“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惟一的光”(注:《热风·随感录四十一》)的疑惧。但是,由于鲁迅怀着革命民主主义彻底变革现状的要求,对于封建势力和帝国主义具有清醒的认识,敢于直面现实,主张韧战,主张“打落水狗”,这就使他的实践始终具有深刻的社会斗争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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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杂感,鲁迅继《狂人日记》、《孔乙己》、《药》之后,又写了二十几个短篇,先后结成《呐喊》、《彷徨》两个小说集。这些小说,如他自己所说,是从“为人生”出发,表现了“上流社会的堕落和下层社会的不幸”(注:《集外集拾遗·英译本〈短篇小说选集〉自序》),成为中国社会从辛亥革命到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一面镜子。他比较集中地描写了两类人物:农民和知识分子。农民问题是鲁迅早期作品重要的主题,他以革命民主主义者的深厚感情关注着他们的命运,和当时许多所谓“乡土文学”里仅仅对农民表示同情不同,鲁迅写出了农民对革命的要求和不得不革命的境遇,在揭露封建主义的同时,也批判了农民本身的弱点(如阿Q和闰土),他们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如爱姑),在形象创造中蕴藏着为同类小说所没有的向历史控诉的深度。在他笔底的知识分子也和许多作品里风行一时的所谓苦闷的青年不一样,鲁迅刻划了知识分子欲起又落的心情,赞扬他们的斗争,鞭挞他们的颓唐和动摇(《在酒楼上》、《孤独者》)。在《伤逝》里,描写了“五四”当时以个性解放为基础的争取婚姻自由的故事,肯定涓生和子君的结合,同时又给那种建立在个人幸福上的过于天真的追求以幻灭的结局。认为个性解放需要和经济解放、社会解放结合起来,这就反映出鲁迅这一时期对个性主义看法的改变和进展。革命民主主义思想本质上是被压迫人民的革命思想,虽和无产阶级思想存在着距离,然而由于鲁迅对时代的敏锐的感觉,在五四运动三部分人组成的统一战线中坚决地“与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听“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注:《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因此他始终站在被压迫人民这一边,从被压迫人民的立场和角度观察一切,分析一切,这样他的作品不但高出于一般作家的水平,而且符合人民大众和无产阶级在这一历史时期的革命要求,体现了他在无产阶级思想影响下作为文化革命主将和旗手的杰出的作用。   “五四”高潮退后,资产阶级右翼从统一战线里分裂出去,许多知识分子感到新的彷徨和苦闷,鲁迅一方面对知识分子的思想和生活进行批判,另一方面也有“成了游勇,布不成阵”(注:《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的感觉。他战斗着,同时又思索着和探求着。正如他稍后说的,“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触剖我自己”(注:《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除了《彷徨》里的一部分作品外,他又以散文诗《野草》记录了这一时期的心情。“新的战友在那里呢?”(注:《坟·写在〈坟〉后面》。)他经常和青年往还,公余在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等校教课,编写《中国小说史略》讲稿;先后支持和组织了语丝社和未名社,出版《语丝》、《莽原》、《未名》等刊物,主编《国民新报》的文艺副刊,还编辑了专收译文的《未名丛刊》和专收创作的《乌合丛书》与《未名新集》。“五卅”前后,他已经注意到了“用Marxism于文艺的研究”(注:《集外集拾遗·〈苏俄的文艺论战〉前记》)这一现象,还认为苏联的某些诗人,“若用了纯马克斯流的眼光来批评,当然也还是很有可议的处所”(注:《华盖集续编·马上日记之二》),说明这时鲁迅已增多了对马克思主义的接触和了解。一九二五年,他在当时任课的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学潮中积极声援学生,直接和北洋政府对垒。次年,“三一八”惨案发生,又以实际行动参加群众斗争。在这两次事件中,鲁迅对主张改良主义、自由主义的资产阶级右翼展开激烈的论战,揭去“现代评论派”欧化绅士们虚伪的面具,指出所谓“执中之说,公允之言”其实正是帮凶的把戏。鲁迅从群众斗争中看到年轻一代的勇敢和无畏,“屠伯们”的卑劣和凶残,思想有了进一步的开展。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痛切地觉得:一般的斗争方式不足以对付统治阶级的暴戾,“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注:《华盖集续编·无花的蔷薇之二》)他已经突破进化论和启蒙主义的某些局限,隐约地预感到:一个更猛烈的风暴——实际上也就是大规模的轰轰烈烈的阶级斗争就要到来了。   “三一八”后,鲁迅受北洋政府通缉的威胁,于同年八月南下任厦门大学文科教授。他在厦门写完了在北京时已经开始动笔的散文《朝花夕拾》,编定《汉文学史纲要》前十篇,并和青年们合作出版了文学刊物。当时大革命的形势迅速发展,北伐正处在胜利阶段,农民运动日益蓬勃兴起。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里,对革命形势表示了欢欣鼓舞的心情。正是由于他对南方革命的向往,经中国共产党提名,不久便应中山大学(由广东大学改名)之聘,于一九二七年一月抵达广州,任文科主任兼教务主任。他准备在文学上“与创造社联合起来,造一条战线,更向旧社会进攻”(注:《两地书》六九)。到广州后,他和党的组织有了更多接触,也有更多机会学习马克思主义,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在同国民党右派进行的激烈斗争中,鲁迅思想上酝酿着一个巨大的飞跃。反映在《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等文里的思想,标志着这一飞跃的即将开始。四月十二日,大资产阶级篡夺胜利果实,实行反革命政变,广州于“四一五”发生空前的屠杀,鲁迅向学校当局要求营救被捕学生,没有结果,愤而辞去一切职务。在这段时间里,他目睹了更多的血,更残酷的杀戮和更英勇的牺牲,也“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两大阵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的事实”,鲁迅受到很大震动,原先循着进化论而进行的“思路因此轰毁”(注:《三闲集·序言》)。他彻底地抛弃了进化论,实现向共产主义的思想飞跃,并把这个叫做“事实的教训”(注:《二心集·序言》)。二十多年来,他一直以文艺为武器,致力于民族民主革命,寻求解放人民、拯救祖国的途径,到此才发现真正的革命力量是工农群众:“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注:《二心集·序言》)。这是鲁迅在实践中探索多年逐渐认识的结论。“从进化论进到阶级论,从绅士阶级的逆子贰臣进到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战士”(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瞿秋白文集》第2册第997页),他转换了自己的阶级。   一九二七年九月鲁迅离开广州,十月定居上海。曾应上海学生之请在各大学演讲。一九二八年主编《语丝》半月刊,并与郁达夫合编《奔流》月刊。从一九二九年起,又与柔石等组织朝花社,编译《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出版《朝花周刊》和《朝花旬刊》,同时又印行《艺苑朝华》,介绍苏联和欧洲各国的版画。在这段时间里,他因革命文学与创造社,太阳社展开论争。论争涉及文艺理论上许多问题,促使鲁迅比较系统地读了马克思主义书籍,翻译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同时又介绍了苏联小说。通过翻译和介绍,鲁迅深刻地进行自我批判与自我教育,如他自己所说,“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注:《二心集·“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这样就更加巩固了他对现实的革命斗争的认识。鲁迅是“带着宝贵的革命传统到新的阵营里来的”(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瞿秋白文集》第2册第997页)。在他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前,他对中国社会和中国历史作过深刻的研究,积有丰富的斗争经验和生活经历。当他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时候,原来的知识在科学思想照耀下获得了新的意义,焕发着新的光彩,反过来又深化了他的对于马克思主义的认识。   一九三?年三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这是中国共产党积极发动和直接领导的一个组织。鲁迅列名发起人,并参加了“左联”的领导工作。“左联”在三十年代反文化“围剿”斗争中取得丰硕的战果。这个组织以有鲁迅这样的旗手而大大地扩展了自己的影响:它团结进步作家,培养文学青年,在艰苦的环境中击退敌人,树立起鲜明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旗帜。除了“左联”之外,鲁迅还投入各种社会活动,先后加入中国共产党发起的革命互济会、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和反帝反战同盟;对国民党的压迫,帝国主义的暴行,多次和进步文化界一起发表宣言,提出抗议。其中著名的如一九三一年向全世界公布了国民党残杀青年作家的真相,一九三三年亲自和宋庆龄等到德国驻沪领事馆,递交反对法西斯暴政抗议书,一九三六年又与文艺界同人发表为团结御侮和言论自由的宣言。国民党通缉他,威胁他,禁止他的书籍出版,删改他的文章,但他毫不屈服。在这一时期里,先后编辑了《萌芽》、《前哨》、《十字街头》和《译文》等公开的或者秘密的刊物,并参加了《文学》和《太白》的编辑工作,领导了新兴木刻运动。由于战斗的激烈,迫切的形势需要他立刻起来抗争,他不得不暂时放下久已想写的著作和一度计划过的长篇,而以杂感为武器,在反文化“围剿”中与国民党作短兵相接的鏖战。从一九三?年起,他一共写了八本杂感集,一本象杂感一样同是“为现在抗争”(注:《且介亭杂文·序言》)的根据故事和传说而写成的《故事新编》(其中三篇作于一九二七年以前),这些作品几乎都是思想斗争和政治斗争直接的产物,既具有非凡的艺术感染力,又反映了他作为光辉的马克思主义战士的思想特点。鲁迅确信“无阶级社会一定要出现”(注:《且介亭杂文·答国际文学社问》),以蔑视的态度对待一切反动派,他的作品充满着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在最艰苦的生活和最险恶的环境中,不管国民党的天下是“冬夏”还是“春秋”,始终爱憎分明,与敌人顽强作战,为人民勤恳工作,正如他一九三二年在一首《自嘲》诗里说的: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鲁迅思想在这一时期更为成熟。他的通过创作实践而形成的文艺见解有了比较系统的发展。针对“新月派”、“民族主义文学”、“第三种人”的论争,他写了大量文章,借此阐明文学艺术上许多根本问题,在充分的论证中渗透着深刻的阶级分析的观点。从他的内容丰富的杂感里可以看出,他不是一般的革命作家,而是具有思想家特点的马克思主义的革命作家,处处表现着深刻的集体主义和国际主义的精神。鲁迅的认识在许多方面都和科学社会主义思想显示了惊人的一致。他和一些共产党人建立了亲密的革命友谊。一九三二年七月,陈赓将军从革命根据地来沪养伤,鲁迅曾与之亲切会见。因为地下党的组织受到国民党特务的破坏,有一个时期,瞿秋白在鲁迅家里避难,鲁迅把他作为党的领导人尊重地相待,经常亲切交谈,并录清人何瓦琴(注:何溱,字方谷,号瓦琴,浙江钱塘人。工金石篆刻,著有《益寿馆吉金图》。这副对联是他集兰亭禊贴的字,请鄞人徐时栋(字定宇,号柳泉,道光丙午举人)书写的,徐时栋极称此联,遂录入所著《烟屿楼笔记》中。鲁迅于1933年2月购得《烟屿楼读书志》十六卷,《烟屿楼笔记》八卷,乃转录这副对联赠给瞿秋白)“集禊贴字”的联句相赠:“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表现了他对党的深厚感情。正是在这种革命的共同基础上,他们对创作问题、翻译问题、杂感问题、文学史问题、文艺大众化问题进行了讨论和商榷,先后写成文字,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实际动用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从这些论文里可以看出:鲁迅善于根据中国革命的性质和要求创造性地阐述现代文学的任务,说明他对党领导的革命有着透彻的理解,对党的正确路线存在着浑然无间的思想的契合。他对中国共产党表示无限崇敬,当一九三五年十月,中央红军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在党中央和毛泽东同志领导下胜利地到达陕西省北部的时候,鲁迅在和茅盾一起发出的贺电里说:“在你们的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党提出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方针,鲁迅对这一方针所包含的深刻内容作了认真的思考,表示坚决拥护,并抱着愤怒的心情严正地驳斥了托洛茨基分子对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污蔑。在答复他们的信里,鲁迅再一次公开宣称:“那切切实实,足踏在地上,为着现在中国人的生存而流血奋斗者,我得引为同志,是自以为光荣的。”从革命民主主义进到共产主义,他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国,走了知识分子唯一能走和应走的正确的道路。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鲁迅逝世于上海。他奋斗终生,把自己的全部精力献给了革命文学事业,献给了中国人民革命事业。正当革命遇到挫折的时候,他以实际行动投身到斗争的最前列;正当小资产阶级中一些上层分子纷纷叛离革命的时候,他公开宣告自己忠于共产主义的事业。环境愈险恶,斗争愈坚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鲁迅的一生,表现了中国人民临危不惧、挺身而起的崇高的品质。毛泽东同志在《新民主主义论》里对鲁迅作了最确切的评价,毛泽东同志说:“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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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呐喊》、《彷徨》

  在“五四”当时白话文和文言文的尖锐对垒中,鲁迅是以白话写小说的第一个人。后来他在回顾这段经历的时候,,曾经这样说过:“在中国,小说不算文学,做小说的也决不能称为文学家,所以并没有人想在这一条道路上出世。我也并没有要将小说抬进‘文苑’里的意思,不过想利用他的力量,来改良社会。”(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开始创作的目的和他当初从事文艺运动的愿望是一致的。他写下将近三十篇小说,充分地表现了从辛亥革命前夕到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之前这一时期的历史特点。在这一时期里,资产阶级的软弱无力已经暴露无遗,从“五四”起开始了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运动,但是工人阶级暂时还没有和农民群众联合,广大人民依旧过着被奴役的生活。这是一个痛苦的时代,一个希望和失望相交织的时代。鲁迅的小说集中地揭露了封建主义的罪恶,反映处于经济剥削和精神奴役双重压力下的农民生活的面貌,描写在激烈的社会矛盾中挣扎着的知识分子的命运。这些小说随后结成为《呐喊》和《彷徨》两个短篇集。和旧民主主义时期上层知识分子提倡的所谓政治小说、社会小说不同,鲁迅不仅以卓越的艺术语言,无可辩驳地证明了白话应该是民族文学的新语言,以实际的成绩为白话扩大阵地;并且一开始便将文学艺术和广大人民的命运联系起来,通过小说的形式写出被压迫人民的思想和生活,在具体的形象创造中揭示了深刻的社会问题,为现代文学创作树立了杰出的榜样。   《呐喊》共收一九一八至一九二二年间写的十四篇小说(注:《呐喊》于1923年8月由新潮社出版,列入新潮社《文艺丛书》,收小说十五篇。1926年起改由北新书局出版,作为《乌合丛书》之一。北新版第十三次(1930年1月)印刷时,作者删去最后一篇《不周山》,剩小说十四篇),鲁迅把这个集子题作《呐喊》,意思是给革命者助阵作战,使他们不惮于前驱。小说具有充沛的反封建的热情,从总倾向到具体描写,都和“五四”时代精神一致,表现了文化革命和思想革命的特色。《狂人日记》是现代文学的第一篇小说,这篇和果戈理短篇同名的作品发表于五四运动前一年,描写了一个“迫害狂”患者的精神状态和心理活动。鲁迅利用早年获得的医学知识,以严格的现实主义态度,使社会生活的具体描写结合狂人特有的内心感受,艺术地贯串在小说的全部细节里,狂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疯话,但是狂人说的话里又包含着许多深刻的真理。小说一开始利用日常生活里一般人对狂人常有的围观、注视、谈论,反激起“迫害狂”患者内心的恐惧,逐渐地引出“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注:《且介亭杂文二集·〈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的主题。狂人看到赵贵翁奇怪的眼色,小孩子们铁青的脸,一路上的人交头接耳的议论,张开着的嘴,街上女人说的’咬你几口”的话,联想到狼子村佃户告荒时讲过人吃人的故事。从他大哥平常的言论开始怀疑到当前的安排。他把医生把脉理解为“揣一揣肥瘠”,嘱咐吃药的“赶紧吃吧”理解为赶紧吃他,然后归结到这个社会是人吃人的社会,长期以来这个社会的历史是一部人吃人的历史。日记里这样写着:“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坚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他认为将来的社会’容不得吃人的人”,喊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小说选取狂人为主角是一个十分精心的安排。在黑暗势力陈陈相因地压在人们头上的那个社会里,一切都已经习惯,一切都视为当然,鲁迅有意通过“迫害狂”患者的感受,通过他在精神错乱时写下的谵语,从某些“人吃人”的具体事实,进一步揭示了精神领域内更加普遍地存在着的“人吃人”的本质,从而对封建社会的历史现象作出惊心动魄的概括。借实引虚,以虚证实。小说的艺术构思是巧妙的。《狂人日记》发表后,由于它所表现的忧愤的深广和批判的犀利,使许多读者耳目一新,当时吴虞还据此写了论文《吃人与礼教》(注:《新青年》第6卷第6号,1919年11月),足见其影响的深入与广泛。这篇小说是向封建社会进军的第一声号角,以前所未有的彻底的精神,反映了中国革命已经进入新的阶段的历史的特征。   继《狂人日记》之后,鲁迅写了《孔乙己》和《药》。孔乙己是一个没有“进学”的老童生,穷困潦倒,封建社会一方面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思想培育了他的自尊的性格,另一方面又给他以最冷酷的待遇,使这种性格不断地受到现实生活的蹂躏和践踏。小说以咸亨酒店为背景,展现了一个富有地方色彩的作为社会缩影的画面: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穿长衫的上等人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着喝,柜台外面站着喝的是穿短衣的劳动者。孔乙己是唯一的站着喝而穿着长衫的人。他已经失掉踱进房子里去的资格,却仍然没有忘却“读书人”的身分,不肯脱下那件又脏又破的长衫;甚至流为窃贼,也还在声辩“窃书不能算偷”。这些典型的细节鲜明的揭示了孔乙己的悲剧的性格。作品通过人物的行动抨击了封建制度,同时也暗寓着对这种性格的鞭挞。孔乙己的性格里也有一些善良的地方:不愿意拖欠酒钱,热心地教人识字,分茴香豆给孩子们吃。从这些流露着同情的描写里,进一步反衬出科举制度对他精神的戕害。孔乙已的没落是必然的。他活着只是给别人做笑料,死了也无足轻重,“别人也便这么过”。小说以不满三千字的篇幅,简练地塑造了一个典型形象,给人以非常真切的印象。如果说短篇《孔乙己》已经点出封建制度怎样扭曲一个人的性格,那么,这个主题在《药》里表现得更为沉痛。《药》写的是茶馆主人华老栓买人血馒头为儿子小栓医病的故事。封建统治阶级长期以来麻痹人民,使他们陷入愚昧和无知。鲁迅在《狂人日记》里已经借狂人的嘴提到过:“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这回又从此“生发开去”(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写成小说。小栓并没有因为吃了“人血馒头”而治愈痨病,终于成了封建迷信的牺牲者。小说把被杀的犯人安排为一个革命者,这位没有正式出场的革命者夏瑜抱着解放群众的心愿,为群众献出自己的生命,但是群众不仅不理解他,完全不知道他是为大家而受苦,而牺牲,反而受了迷信的愚弄蘸吃着革命者的血。小栓的下场是一个悲剧,夏瑜的遭遇是一个更大的悲剧,鲁迅既痛心于群众因受封建思想毒害而未能觉醒,更致慨于资产阶级革命的脱离群众,这就使小说的结构含有双重的悲剧性。作家根据亲身的经历和感受写出了一个真理:革命思想如果不掌握群众,那么,先驱者的血只能做“人血馒头”的材料,甚至连医治痨病的效果也没有。《药》给人的感觉是沉重的。然而它所描写的对象毕竟和《孔乙己》不同,这种沉重的感觉并没有压倒人们,人们仍然能够从残酷的现实里接触到作品所表达的理想,最后出现在革命者坟上的花环就“显出若干亮色”(注:《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透露了代表时代特征的革命的希望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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