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物的运输与交易
滇藏茶马古道是一条奇特的商道,跟其它官道、国道不一样,它自古以来都是以民间自发贸易的方式形成道路的,哪怕到了抗战时期也没有例外。这里走的马帮都是民间马帮,驮运的货物也都是来自民间,销往民间。这也是我喜欢这条道路的一个重要原因。它不像滇缅公路一样是由官方组织修建,名字干脆就叫“援蒋大道”或“史迪威公路”。过去的历代政府官方从来没有直接介入过茶马古道的运输,他们没有修过一尺的道路,也没有由这条道路运送过官方物资,顶多有一些调动的军队和发配的官员从这里走过。这使得茶马古道成为名副其实的民间商道,具有着它自己独有的纯朴、原始的风味,一种与民众生活息息相关的乡土气息,一种文化上的原生态。它为我们观察研究跨地区间不同民族的经济、文化的传播、交流,提供了难能可贵的案例。 对于交通不便、运输不发达的大西南地区来说,要了解其历史文化,不从跨地区间各民族的经济、文化的传播交流人手去做,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正如我们在《开篇》里提到的,茶马古道存在了上千年,它联系起几大文化、经济区域,只要在这条路上低着头走上几里,你就会发现许多人类如何适应不同的生态环境,如何生存发展,如何创造出那么五彩缤纷的文化的秘密。 赵应仙他们当年走在这条古道上,并没有意识到他们事实上已成为不同地区、不同文化间交流的使者,他们那些在他们自己看来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行为,实际上已经创造了一种奇迹。如果他们在今天那样活过,那些寂寞枯燥的媒体肯定要把他们炒成什么探险好汉、壮士等等,炒成民族英雄、爱国主义榜样也末可知。其实不管炒不炒,那些冠冕他们当之无愧。一点都不夸张,那些马帮的生活方式本身就是传奇式的。 在抗日战争爆发后,茶马古道空前热闹起来。赵应仙他们当时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从个人来说,这些马锅头和赶马人大多是为了自家的利益,但从社会来说,事实上也为了民族,为了国家。当时,赵应仙他们就清楚地知道这条路通往同盟国,知道这条路挺重要的,除了空中的驼峰航线,这条路就是当时中国唯一的对外交通通道。抗战大后方需要同盟国的东西,西藏需要内地的茶叶。 当然,这些东西基本没有前线需要的军事物资,既没有武器,也没有大宗的药品,甚至连汽油、煤油都没有。那大多是一些日常生活用品。这也正是茶马古道一贯的路子。它是在民间自然生成的,服务于民间也是名正言顺。 从印度通过滇藏茶马古道运进的货物中,英国和美国香烟是重要的一宗。那些香烟的品牌五花八门,有“红十字”、“黑白条”、“大白旗”、“小白旗”,有“红、黄锡包”,有“大嘉里克”,当然,还有著名的“555”、“999”,有纸包装的,也有听装的,以听装的为多,50支一听(罐)。这些烟的名称大多是当时的人们根据烟的包装设计称谓的,至于它们本身叫什么品牌,倒没有人知道了。这些烟由马帮从印度、拉萨运过来后,再经由丽江运到下关和昆明,那里挤满了干渴的美军和英军。 赵老先生说,那时运来的外国烟很香很好抽,抽一根满屋子的香。现在的好烟也没法跟那时的烟比,不知他们在烟里掺了什么,赵老猜也许是放了吗啡。 除了成品烟而外,还有卷烟纸。 顺便说说,现在的茶马古道沿途,都有大量来自印度和缅甸的鼻烟出售,用铁盒包装,大小各种规格都有。那是喇嘛和一些藏族老人很喜欢的东西,抖一点在指甲盖上,送到一个鼻孔下面,压住另一个鼻子用力一吸,鼻烟粉末就吸了进去,于是喷嚏连连,醒脑安神。而在赵应仙他们进藏的时候,根本没什么鼻烟卖,喇嘛就用赵应仙他们带去的茶叶,擂得细细的,加一些香料,就成了他们享受的鼻烟。 从拉萨运回丽江的货物中,大量的还有英国卡叽布、灯芯绒、毛呢以及各种日用百货,如毛巾、牙膏牙刷、肥皂和剃须刀等等。西药很少,有点阿斯匹林。卡叽布有灰色的和黄色的,还有蓝色、黑色斜纹布,毛呢有紫呢、藏青呢,也有花格子的苏格兰呢。那时丽江很时兴穿毛呢衣服,结婚做新姑爷时都要有一身;女的就特别喜欢紫呢,做坎肩最好看了。有时,这些东西会到达香港和重庆。 除此之外,还有手表和钢笔,数量不多。相比之下更多的是鱼翅、海参等干海珍,进价很便宜。还有更便宜的印度牛黄。 所以,那时的丽江店铺里,充斥着各种同盟国商品。 顾彼得先生在《被遗忘的王国》中描述过那时丽江的商品:“商店相当黑暗而简陋。他们没有厚玻璃窗子,只有当街的木制柜台,下面货架上陈列着货物。要是考虑到是战争时期,商店里各种商品算是充足的。藏族马帮从加尔各答源源运来货物,既为了本地消费,也为了以惊人的价格转销到昆明。可以买到英国和美国制造的高级香烟和各种纺织品。甚至可以买到新的歌手牌缝纫机。当然价格是相当高的,因为马帮是世界上最昂贵的运输形式。” 马帮在从西藏回来的时候都驮运有这些价值不赀的货物,否则就白跑了,只是靠单边运输是无法找钱的。有时,运输这些货物的利润还高过茶叶。从拉萨返回时,马帮还会顺道将那里出产的地毯以及山货、药材等土特产品转销内地,获利也颇丰。 因为常年与藏族打交道,纳西马帮都熟悉在西藏做生意的规矩。做生意前,给对方献上一条哈达,他们就很高兴了,生意也就好谈得多,那就相当于见面礼一样。这比现在那些做生意的请客吃饭陪小姐送回扣要纯洁美好多了。 马帮购进运回的山货、药材可以说更为丰富,而且许多都是内地稀有的东西。藏族商人有时人会弄虚作假,所以辨识采购山货、药材就成了马锅头的一项必备本领,搞得不好,一次就会弄得倾家荡产,负债累累。丽江就有人因为买到假货,一下子就使生意砸了锅。赵应仙在这上面显然是个行家里手,50多年后给我讲起西藏草地的山货、药材的识别鉴定,仍然滔滔不绝,头头是道。那是他在德钦当小伙计时用心学到的。 鹿茸是四平头的最好,很短,平平的两叉,像蝴蝶一样,所以也叫“蝴蝶茸”,大大的老的那种就不好,因为鹿茸的价值就在里面的鹿血,切开红红带血的才好。有人会把鹿的软皮粘到老鹿角上冒充鹿茸。那老架子多得很,比钢都还硬,哪里切得下来做药? 贝母有的叫雀嘴贝,大的叫算盘子,那就很不好了。最好的就是北路出的小小的“棒子贝”。大约7元“松松”一老斤,这是最好的价格,一般的也就三四元一斤。“松松”是西藏铸的银元,一个“松松”有7钱多一点点,3钱6分的云南半开重一倍多。 虫草那时并不贵,也就十几元一斤,是一般的补品,所以也就没人复制它们,不像现在一些家伙,用麦面在模子里把它们做得大小一致、整整齐齐,摆满城市的街头。 麝香最好的是波密出产的“波密香”,因为价值高,当时就有搞假的,比如在庸香还软软的不干的时候就塞进铅条,增加重量;麝香粉里也掺假,加朽木粉粉,颜色跟麝香差不多一样。当然,赵应仙他们有对付的办法。买南香的时候,用一根带槽的像锥子一样的工具戳进窟香里,带出一点面面来,然后用手去捻,粘手就是不行的,不粘手的才好,好的真的一摸就会呼地起起来,粘手的就证明掺了假了。买麝香还可以尝一尝味道。这一切靠的就是经验,非常的讲究。在西藏的所有山货中,最贵的就要数麝香了。在路上论个买,十几元一个,八九个就有一斤,一个就有一两多。在德钦称着买,一两就得六七元。 皮货里面,最讲究的要数猞猁皮。其次要算水獭皮、貂皮、豹皮。熊皮很多,不值钱。老虎皮很见不到。一张猞猁皮就要二三十元。 熊胆论个买,因为西藏很少有秤。熊胆要看大小,从颜色上看好坏。大一点的好的十多元一个。有的坏人也会把熊胆汁抽掉,再灌进猪苦胆、鸡苦胆。但颜色不同,仔细还是看得出来。好的熊胆用松明夹起来看,是透明透亮的。 无论熊胆还是皮毛,都是冬天的好。羊毛也是冬天剪的好,值钱。西藏那边的羊毛最好了,又软和,又厚实,织出的氆氇、毛呢特别好。冬天把羊毛剪下来,洗干净了就可以纺线织了。 带回云南的山货里还有产自印度的藏红花、大黄等药材。 以上我们使用的货币单位“元”,都指的是云南铸造的3钱6分重的半开银元,以后要讲到“元”的地方,如果没有特别注明,那指的也是云南半开。 云南带进去的东西大多是些便宜货,用不着掺什么假,而在西藏买的东西,像麝香、熊胆之类,都是些贵东西,那就会有人搞假。 这边带过去的有面条,粉丝,铜锅,当然,最大宗的就是茶叶。茶叶来自滇南的思茅,不过赵应仙没有跑过那边。“达记”专门有马帮从那儿将茶叶运到丽江,重新分装后,再由赵应仙这样的“藏客”们运去拉萨。重新分装是必须的,因为走西藏草地的马帮不可能像走滇南的马帮那样,一匹骡子可以负重120—140斤,走西藏草地的骡子只能负重80—100斤,因为路途太远,而且山也太高太大。加上路途险要,路上的磕碰十分严重,不重新特别包装的话,货物到了目的地,恐怕早就面目全非了。 : 那时丽江已有类似银行的机构,可以贷款做生意。赵应仙因为是帮李达三家的商号做,所以就不用贷什么款。如果自己要做生意的话,也是可以贷到本钱的,但他不想那样做。赵应仙自己并不用管生意上的事情,他只消到“达记”去驮货,负责将这些货物好好地运到拉萨,交给那里“达记”的分号,这样就算交差完事了;再由他们准备好运回云南的货物,他又押着这些货物回丽江。他说他也就是起到个押运员的作用,等于是现在的承运人,承包“达记”的一家运输公司,用公司的骡马帮公司运货。赵应仙只用负责骡马和货物在路上的安全,能顺利将货物运送到拉萨或丽江就行。 这样做了几年后,赵应仙也有了一匹两匹自己的骡子,随便带一些货物,夹在“达记”的马帮队里跑,这样也就有了自己的一份红利,找到了一点钱。 跑茶马古道也不是铁定了就可以赚钱。有时路上碰到事故,往往连本钱都要赔上去;有时马队到的太多,买的人一少,货物就有跌价的时候。去时找多找少的,总还可以赚一点,回来就不一定了。有时持平,也有贴进去的时候。运回的货物大多数销出去,香港、上海、重庆、广州等地都会发出去。但如碰到道路断掉,战局发生变化,销路就会大受影响,价格就一下子跌下来。碰到这样的时候,就只能认倒霉了。来,主要带的就是毛料、灯芯绒卡叽等布匹,还有香烟等等洋货。在贸易最兴盛的时候,一驮茶就能换回来一驮卡叽布(4匹),这利润就很可观了。算下来,从印度带过来的洋货,比运茶叶过去还赚钱。 这样,每年都有五六千匹骡马,驮运着各种货物,在茶马古道上来来往往。有时商号购进的货物太多,自家的马帮无法一次运完,商号也会临时雇请别的马帮,将货物一站一站转运到目的地。比如拉萨有一批货自家马帮驮不完,就请藏族的马帮将货运到邦达,大的商号在那儿都有个转运站,由转运站接手货物后,又再找别的马帮运到德钦,最后才由德钦运到丽江。赵应仙当年曾在邦达和扎玉长住过,做的就是这项工作。这样雇请的藏族马帮,大多是由西藏政府征召来的,这就是西藏传统上所谓的“乌拉差”。官方只派出一个押运员对商号负责,老百姓完全是义务地干,钱都被官方得去了。因为是这样一种形式的运输,马帮就没有什么积极性,只要那押运员不得力,一年都到不了邦达。 这样计算下来的话,茶马古道上参加营运的马帮就不止五六千匹骡马了。另外,还有大量的耗牛在“放短脚”,这就更没个准确的数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