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抗日战争的胜利结束,滇藏 印茶马古道上马帮运输贸易一下子衰 落下来。好多人都没想到萧条来得这么快。其它道路的迅速恢复,使地处 偏远的丽江再度远离内陆贸易的主要 线路。起码,大量来自印度的物资交 流,不再需要用马帮这种世界上最昂贵、最缓慢的交通运输方式来进行了。 所以,抗战胜利后,许多马帮都歇业了,但赵应仙仍走西藏草地,一直走到1949年。只不过,他们不再运回从印度进来的洋货了,只运西藏 出产的山货。随着各条陆路和海路的 恢复,洋货都从上海、香港、广州等地进来了,滇藏茶马古道又回到古老时代的状况,继续它那茶叶和山货的贸易。不管有没有战争,藏族总是要 喝茶的。但生意越来越不景气。在随 之而来的内战中,由于通货膨胀日益严重,再次给滇藏茶马古道的贸易以沉重打击。 1949年后,私人性质的民间贸易基本上没有了,走 西藏草地的马帮结束了他们的旅程。由于要进行土地改革,许多滞留在西藏的藏客,包括已经在西藏落脚的手艺人都纷纷回到丽江,以等待和观望 自己家土地的命运。而在5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公路网的建成,尤其是青藏、川藏、滇藏公路的通车,由内地到 西藏的各种货物的运输多用汽车来完成,千百年来走西藏 草地的"藏客"们真的终止了他们的历史使命,一段延续了上千年的故事嘎然而止。 但我觉得, "藏客"们所作的一切不会就这么完结, 也不该就这么完结。 遥远而漫长的古代我们就不说了,仅仅抗战期间滇藏茶马古道马帮贸易运输的鼎盛阶段,就给我们留下了一笔 巨大的遗产。由于当时缺乏统一而确切的统计数字,我们 今天已很难搞清楚,当年在这条滇藏印古道上究竟有多少 马帮走过?这些马帮共动用了多少骡马?又有多少牦牛参 加到这场史无前例,恐怕也是空前绝后的骡马运输中来? 这些骡马和牦牛以及羊和人的运输量有多少? 现已离休在家的袁基宏先生在他的《抗战中后期西南 国际商道》一文中作了个大概的估计,他认为:"马帮最 大者约一百多马匹,最少的也有三四十匹,那么从丽江起程的商家马帮和承运马帮约4000~5000匹左右,按长途 骡马承受力每匹驮运货物重量为100~120市斤。其他通过藏区牦牛承运的约3000~4000头,按照去拉萨行程三 个月,返回两个多月,加之养牧骡马,除去准备工作时间 等外,大致每年可来回三个单边(这是最大的估计),两年来回三次计算,每年大约到丽江的货约一万至一万二千驮。合计120~150万市斤。" 大理恒盛公的张相时先生后来著文称:"在极盛时期,来往于丽江、拉萨之间的马帮由四五千匹牲口,增加到一 万多匹,双程运输量达一千多吨。" 顾彼得先生在他的《被遗忘的王国》中的估计数字是,这场马帮运输曾使用了八千匹骡马和两万头牦牛。 《纳西族社会历史调查》以及已故和志武先生的《近代纳西族的历史发展》对每年来往于滇、藏、印的马帮数目,都称有25000匹。 应该说,这些估计都不很确切。据赵老先生和一些老人回忆,每年进出西藏草地的马帮骡马有4000-5000匹是没问题的。但袁基宏先生与顾被得先生对牦牛数的估计 出入太大。而袁基宏先生的"最大的估计",说马帮两年 可来回三个单边,这也是不可能的。当然也不排除有的马帮回来得早,又急着发货出去,于是赶着又进入西藏,在 那里度过冬天,第二年开春才返回丽江。但大多数走西藏 草地的马帮一般都是一年一个来回。不管有多少骡马和耗牛,也不计它们的运输频率,有一点大致可以肯定,那时 每年都有20000多驮货物在滇、藏、印之间的各个地区 运来运去,运输量超过二百多万斤。 那么多的马帮,那么多的货物在那雄峻神奇而又苍茫 博大的雪域高原上行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 很遗憾我在这里无法提出一个相对准确的答案。我只能说,那是一场无比伟大的运输运动,大量的物资在那条 古道上来往,缓和了抗战后方的物资紧张,为抗日战争尽到了一份不可多得的贡献。而在世界屋脊上用人类最为古老最为原始的运输方式——骡马驮运,并且又是那么庞大的数量,这在人类历史上肯定是独一无二的,是空前绝后的。但愿我写出了这一点。 我真正感兴趣的并不在于有多少骡马走过茶马古道,马帮们运输 的货物有多少,而在于马帮这种独特的交通运输形式,在于滇藏茶马古道这条神奇的道路,在于马锅头和赶马人那浪迹天涯的生活方式,在于他们身上那些富于冒险进取、理想追求、勇敢务实、坦荡广博、团结合作……等等伟大、珍贵而美好的精神。 “藏客”们在雪域高原上体验到的人生境界也许能为一头扎入现代社会,成天陷于忙乱和焦虑之中的人们提供某种有益的启示。 在雪域高原上,你也许感到过粗野和不太文明,但是,那种茁壮的、无所顾忌的生命力赋予那里的一切一 种原始的宏伟气氛。在那辽阔的开满野花的草原上,常常弥漫着一种欢乐时光的浪漫情调,并有一种古希腊古罗马 传说中的牧神们狂欢时的充沛活力。夜幕降临,巨大簧火 的火焰将周遭照得辉煌灿烂,一切都好像一幅斑斓的油画。头顶上的星空更是令人着迷,你尽可以驰骋你的想 象,尽可以往最无限的地方退想…… 自50年代起,由于种种原因,藏客们就不能走西藏 草地了。 1953年丽江地区实行土地改革的时候,成百上千, 包括已经在外地安家落户的藏客纷纷从各地返回丽江,因 为那里有他们的房宅和土地,因为这些房宅和土地可能要收上去重新分配。据龙泉村的老人回忆,当时从茶马古道 沿途返回的人家计达100多户。这还仅仅是龙泉一个村的 情况。紧接着就是实行农业合作化,人们不可能再自己从事马帮运输这样的事情。藏客们不得不丢弃了他们使用多 年,有的甚至是他们祖上就使用过的赶马用具,有的又回 到农村,成为道道地地、最基本意义上的农民;有的失去过去的谋生手段,成为城镇里的临时小工,仅仅靠出卖力 气过活。从那以后,再没有藏客走过西藏草地了。赵应仙 和许多丽江人一样,结束了自己的马帮生涯。"藏客"这 个名词就从大地上消失了,而藏客这样的人也永远不再有 了。 从50年代初至80年代中的35年间,茶马古道上的 一切一下子像沉到了深深的水底,静悄悄的几十年没有人提起。 赵应仙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奋斗,拥有自己的骡马,有自己的生意,让一家人过上好一点的日子,手头充裕一 点,置一点家产,像他爷爷赵怡过去做到的那样,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像赖家仁和昌或是其他人家一样发达 起来。这样的理想并没有什么怪异之处,那时走西藏草地 的人都怀抱着这样的梦想。没有这样的梦想,谁都很难忍受那条路上的种种艰难困苦,谁都不愿意去冒那么大的 险。但这条路一下子断了。世上毕竟没有不散的宴席。辛 辛苦苦在茶马古道上奔波了那么些年之后,赵应仙又回到了起始的地方。如今,除了对往事岁月的深切回忆,赵老 先生没有为那一段非凡的经历留下什么,也没有保存下什 么实物,哪怕一只马铃档,哪怕一根马鞭子。"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50年后赵老先生这么跟我讲。老人家说完 捂着雪白的长髯哈哈一笑。 而在50年前,赵应仙却怎么都笑不起来。回到丽江的赵应仙有些茫然而不知所措。祖祖辈辈靠之为生的生路 断了,从未想过也未做过其它事情的赵应仙不得不重新调 整自己以及全家的生存生活方式,另起炉灶,从头开始。 后来赵应仙就到了丽江地区中学工作,当然不是教 书,而是打杂,买买菜做做帐什么的,在师范学校也干过 同样的事,这样总算有一点微薄的工资,也算是自食其力的人了。再后来,就是在大研镇里的一些合作社做工,在 粉丝厂做过粉丝,做过豆腐,还有酱菜。在酿酒厂造过 酒,在织布厂织过布。走西藏草地完全成了过去的事情。 赵应仙这样的马锅头再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只有到处 做工,他就这样一干干到了70岁退休,现在一个月能领 到一百多元的退休金。当然,这一百多元是人民币而不是银元,真要过起日子来,哪里够用?好在80年代后期丽江有了纳西古乐会,他每天晚上去参加演奏,担任低音胡 琴手,同时兼带打锣,一月也有几百元的收入。 像许多纳西人一样,赵应仙很小就跟着家人学习各种 乐器,懂一些音律。以前也就是自己玩玩,自得其乐,没 想到这玩艺晚年还派上了用场。看来多一点本事并没有什么坏处。当年赵应仙从茶马古道上走回来以后,逢年过节 什么的,都要到剧团里去唱唱戏。他不仅会乐器,还会 唱,唱滇戏,唱的是大面,什么西皮、二簧都会唱一点。其它各种游戏玩法他也都会,"不过不精",赵老先生后来 这么跟我说。 多年后,赵老先生回顾往事,感慨多多。有时候,他们几个走过西藏草地的老人聚在一起,就会不由自主地说 起过去,说起在茶马古道上的种种遭遇,怎么也说不完。 不管怎么说,赵应仙他们在马帮路上经历了许多事情,度过了许多很有意思的时光,虽然非常苫,但奇怪的 是,那些苦的东西,后来回忆起来就变成甜的了。赵老先 生认为这就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值得。现在一想起来,"红比"那温顺听话的祥子还如在眼前,马脚子七甘那张 黑红的脸、黑亮的眼睛也在眼前,还有俄桑措一家,还有 雪峰和星星,还有旱獭和延寿果,还有……在赵老先生看来,那还有点像一场漫长的探险旅游,好的也经过了,坏 的也经历了,苦也受了,人生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人的一生真不容易。"我们这一生真是什么事都经历 过,什么都过来了,以前走西藏草地,后来做各种工,饿 过肚子吃过野菜,然后又是各种轰轰烈烈的运动,嚯,什 么都过过来了。"赵老先生最后跟我说。 最近几年,年已84岁高龄的赵老先生还随纳西古乐队到北京、香港、英国、挪威演出过,都是坐飞机去的,没有赶马去。那完全是另一种出门了。 |